可现在真的是八月!
叶谿感受了一下,还好家里阴凉,估计是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才使得穿毛拖也不至于有多么的热。
她从穆知白手中接过行李箱,拎起来。轮子没清洗过,她担心弄脏了地板,不如一直拎着。
穆知白已经摘下了手套,慢悠悠地在前面带路:“二楼主要也是招待客人用的,等东西放好了再带你来参观不迟。我们住三楼,上来吧,你就住我隔壁的房间。以前是打扫卫生的阿姨住的,现在她回家帮亲戚带小孩,所以只每周末会来两次,而且也不住这儿。你放心,房间很干净,一出太阳,阿姨就会帮忙晒一晒床垫被褥。”
叶谿不介意。她已经两个多月没睡过床了,医院的陪护床不便宜,她没有闲钱租赁,现在只要是个能歇脚的地方就算天堂。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就算穆知白在骗自己也无所谓,她有点累了,能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能休息一天是一天;如果人生到此结束,那就结束吧,刚好一家人可以在地下团聚。
“就是这里。”穆知白拧开门把,走了进去。
房间是宽敞亮堂的,当铺临着城北河,从推开的巨大窗户可以看见河对岸的人家。河清巷是城里有名的老街区,这一片都是老房子,不仅不能拆迁,还不允许住户随意装修,力图保持其一百来年一以贯之的历史风貌。但又因为这里全是自住的人家,所以不方便建成旅游景区步行街,只得在河清巷旁边仿建了一片清河巷,以带动消费。
房间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穆知白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文件夹,摊在桌上,里面是不知什么时候做的合同,一式两份。叶谿几乎没有仔细读,就闷着脑袋签了字。她深知等过会儿情绪不那么激动的时候,自己多半会后悔,会逐字逐句地开始读合同,但是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在乎。
落笔的同时,墨迹便干涸了,合同在眼前烧成灰。她看见火光中穆知白惨淡的笑脸和满身的伤痕,鲜血在地板上流淌,染湿了暖白色的床单和垂落的被角。她看见遍地的尸体,站在当铺门口的男人穿着马褂,蓄着一条不太好看的辫子。她看见穆知白的尸体被钉进棺材,棺材被埋进当铺的地下室,四周贴满了符箓。符箓像合同一样燃烧起来,棺材连同尸体一起腐烂,但是穆知白仍然留在这里,一步都走不出去,直到向叶谿伸出染血的手,轻声问:“能送我回家吗?”
叶谿惊醒了。
她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有些凉。天色已晚,窗户没关,屋子里没开空调,也没见到空调的影子,可能就是有这么凉。她一骨碌爬起来,去找手机。现在是晚上七点,没有医院打来的未接电话,让她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睡前有没有和穆知白打过招呼,竟然连外衣外裤都没有来得及脱,仿佛昏过去一般陷入睡眠。
希望不会吓到那位貌似不太健康的年轻老板。
她一翻身爬起来,路过桌子的时候找了找合同。她不太记得刚才支离破碎的噩梦,只回忆起这份合同莫名自燃起来,烧成了灰。现实中它完好无损,躺在窗前。白天她没心情细看,现在才发现有几项条件颇为霸道且不太符合劳动法,比如需要叶谿在河清巷当铺干满一年,这一年中没有假期,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穆知白身边,毕竟多少是个保镖;月薪四千五,离岗一个小时要扣一百,请假一天扣三百。
以她需要离岗的次数和时间来论,到月底时估计拿不到多少钱——她可以去投诉吗?这份合同真的有效力吗?
不过就算要投诉,也不是现在,这里包吃住免水电,叶谿对生活条件没什么要求,在奶奶去世前,就这么囫囵过下去吧。
叶谿叹了口气,放下合同,在旁边看见了另一张字条,应该是穆知白留的:“明天预约了一个客户,需要穿得正式一些,我给你准备了几套衣服,就挂在衣柜里。别介意,衣服算是工作装,如果一年内你辞职了,要原价赔偿。醒了就穿一下吧,试试合不合身。”
叶谿打开衣柜,看见里头的几套衣服,最左侧挂着的西装标牌还没剪,一套三万五。
“……”
她不想要工作装。
真心的。
合身倒确实合身,西装旁边还有两套衣服,目测大小和西装一致,应该都是给她准备的,叶谿没敢去看价格。据她估计,穆知白是不想她穿着身上这套磨损严重的旧衣服出现在大客户面前,砸了当铺的招牌。
她小心地把西装脱下来,挂回去。
待会儿打算去一趟医院,不想把新衣服弄脏。
三楼应该没有书房的概念,因为四处都是书架,她怀疑穆知白是在用书砌墙。一台很大的电视嵌在书架中间,对面摆了一条沙发。叶谿出门的时候,穆知白正穿着白色睡袍半卧在沙发里,戴着一副银色的细框眼镜,低头看书看得很认真,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短暂地抬了抬眼,又把目光垂下去,落在书页上。
叶谿不好意思打扰她,便走到旁边,双手往兜里一揣,仰头一本本看着架子上的书脊。书很多很杂,她无法从中推测穆知白的阅读喜好,倒是看见了很多自己想看的书,不知道到时候可不可以借阅。
“不坐?”穆知白突然发问。
叶谿迅速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边点头边抓了抓:“啊……我打算去一趟医院,看看奶奶。”
“怎么不穿新衣服?不合身?”穆知白又问。
“不是不是,很合身,但是我现在是去医院,怕穿脏了。”叶谿连连摆手。
“所以你一直站着,也是怕把沙发弄脏了?”穆知白合上书,慢悠悠地坐正,看着叶谿。
被这双黑漆漆的眸子盯住,叶谿突然想要后退,虽然不知怎么硬生生站在原地没动。她不仅害怕会把沙发弄脏;穆知白穿的是白衣服,她害怕自己再往前走一步都可能会把这干净柔和的画面弄脏。
穆知白笑了一声,站起来走向她,把她牵回房间去:“没关系,换身衣服再去吧。万一哪天你奶奶突然清醒,看见你穿这么一身……破得很明显的衣服,她会难过的。”
叶谿又被她的手冰了一下,这次有心理准备,比白天淡定许多。她只是不解地皱了皱眉毛,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奶奶的情况?”
穆知白脚步一顿:“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的?”叶谿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件事。
“你怎么了?睡迷糊了?不会都不记得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了吧?”穆知白转过身,笑着问。
叶谿尴尬地抿了抿嘴:“这个、这个记得。”
那大概是睡前那段时间,她和穆知白聊了两句?然后或许是自己睡得太沉,所以把这段记忆忘掉了?叶谿被牵回房间里,穆知白没有跟进去,帮她掩上门:“换身衣服再去医院吧,就当是……为了奶奶。”
等叶谿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站在电梯厢里,叶谿忽然觉得听从穆知白的劝告,穿身新衣服来医院很不值当。老人家现在就像个力气奇大但蛮不讲理不懂事的小朋友,万一把新衣服抓破,不知道要不要自己多赔几块钱。但是来都来了,现在回去换衣服又有些不划算。
她错过了查房,只能去打扰值班医生问问情况,回到病房时,奶奶还没睡,眼睛睁得溜圆,正边喊着“小偷!全是小偷!”边用活动自如的右手去解绑住左手的绳结。
一看见叶谿走向她,她就露出警惕的表情,恶狠狠地问:“你是谁!”
“我是你孙女。”叶谿说着,走到她旁边。
“你不是我孙女!”奶奶喊着,“你也是小偷!你们都是小偷!你们都要来偷我的钱!”
叶谿忍不住叹了口气:“清醒一点,你根本没钱。”
这句话像是附带着魔咒,老人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开始嚎啕大哭:“小偷——!你是小偷!不然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钱!”
叶谿忙不迭抱住她:“好好好,我错了奶奶!你有钱!”
旁边病床的老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乐不可支地抬手指了指奶奶,说:“哎呀,她没说有没有钱的事,她说她没钱,你知道她没钱就说明你是小偷。离远点吧,小心她又抓你。看你脖子上被她挠得……”
叶谿越哄,奶奶挣扎得越厉害,喊着要回家,要出院。叶谿只能求助似的看向跑进病房的护士:“姐姐救我!”
“怎么又开始哭了?”护士哭笑不得。
“我嘴欠。”叶谿说。
“她是小偷!”奶奶喊。
叶谿拍了拍奶奶的背:“我不是,我真不是,谁都知道你没钱!奶奶!”
老人哭得更伤心了,她力气不小,又无所顾忌,在叶谿脸上打了一拳。叶谿躲得及时,这一拳没打结实,只留下一圈不深的淤青。
“你就别和她提钱了,谁提钱她就跟谁急。一会儿你来护士站,我们帮你看看被打得什么样了。他们医生跟你说了上安定的事吗?”护士问。
叶谿不在乎这样的小伤,她点了点头:“我答应了,上吧,上安定吧……我找到工作了。”
护士惊喜地问:“呀!你找到工作啦?”
“是啊,找到工作了,离这里有点远,但好歹是个工作。”叶谿说。
护士“哟”了一声:“我说呢,我说你怎么穿新衣服了呢。是的呀,就是说呀,找工作还是要穿得像样点……”
叶谿没听下去,护士也没说下去,奶奶哭得反胃,“哇”的一声,吐得满床都是。病房里为此忙活了好一阵,到将近九点才安静下来。叶谿习惯了这种突发状况,今天又难得睡了一个下午,此刻依然精神十足,送走了医护,她坐在小方凳上,搓了搓奶奶的手,看着总算不再鬼哭狼嚎的老人,嬉皮笑脸地问:“可是咱们就是没钱啊,是不是?”
奶奶把她的手挥开:“我有钱!我家里还有一套房。那是给我孙女留的!谁也不能动!”
叶谿连苦笑都维持不住,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弯下腰,额头贴在老人的手背上:“嗯。谁也不能动。谁也不会动老房子,你放心吧。”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叶谿突然听见老人问:“你找了什么工作?”
叶谿抬起头,看着奶奶满是褶皱的脸和蒙了层翳似的浑浊的眼睛,不确定她认不认得自己。但叶谿不敢问,只是回答:“……助理。”
“什么是助理?”奶奶问。
“帮助老板处理问题的。”叶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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