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穆老板支着下巴,微笑着打量叶谿的背影,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听说,在路上碰见陌生人请你送他们回家,最好不要亲自带路,而是要找警察帮忙,不然,对方是人贩子就遭了……你不怕我不是好人吗?右转,下一个路口再右转。”
叶谿心里相信穆老板是个好人,没有理由,她就是相信。于是她沉默着,等三轮车右转了两个弯,才闷闷地说:“不怕。”
“为什么不怕?左转,前面穆家典当行就是我家,从左边拐进去,那里可以停车。”
“你不是坏人。”叶谿说。
眼前出现了河清巷打牌的招牌,木门紧闭,门把手上挂着“休息时间”的提示板,挂着的铜牌上刻着着营业时间,从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工作时长三小时,实在是过于闲散,没有一丝一毫急于赚钱的模样。
穆老板指定的地方是个停车位,只是暂时没有车停在这里。叶谿停好车,跳下来,伸手去扶穆老板。
穆老板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欣欣然把手交给她:“麻烦了。进店里坐坐吧,喝杯茶。我正打算开门呢,就当是充充人气。方便吗?”
“方便。”叶谿把车锁上,跟在穆知白身后,跨过门槛。
踏进当铺的大门,入目是两排实木大柜子,没看见扶梯,无法想象最顶上的柜子要怎么才能够得着。房间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放了张不大的桌子和两把太师椅,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上。
“上楼吧?”穆知白把伞放在门边的伞桶里,走向楼梯,踩在第一级台阶上,转过身发出邀请。
叶谿感到楼上是穆老板的私人空间,不由得有些局促,手再一次揣进兜里,前后晃了晃胳膊肘:“就在这儿吧……我是说,我觉得在这里就很好,不用……不用上去。”
“也行。”穆老板收回脚,从桌肚里拿出一包茶叶和两只瓷杯,颇为遗憾地笑道,“可惜了,好茶都在楼上,这里只有这个。”
叶谿不是很懂茶叶,她伸手去拿杯子,被烫了一下,缩回手抓抓耳垂。
“小心点,烫。”穆老板伸手示意她,“有椅子,坐吧。”
叶谿看了眼椅子,垂下头瞅瞅自己裤脚上的灰尘和污泥,没有坐:“我站会儿就好……”
“坐吧。”穆老板扶着她的胳膊,看起来没怎么用力,只往下一带,叶谿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在椅子上坐下。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穆老板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穆老板笑道:“自我介绍一下,鄙姓穆,穆知白,是这家河清巷当铺的老板。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叶谿。”
“叶谿……是王勃诗中‘牵花寻紫涧,步叶下清谿’的叶谿吗?”
叶谿第一次听说这句诗,她料想自己家里也没有文化人,穆知白这么解释,对她而言,反而让名字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不好记;再者,她没办法举出穆知白名字里带了什么诗,没法礼尚往来,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她抿了抿嘴,碰了碰烫手的茶杯:“不是。我姓叶,单名谿。”
穆知白眼里泛起笑意:“你好可爱。”
叶谿又被杯子烫了一下。她不大自然地交握着双手,僵硬地搁在腿上,偷眼看了看穆知白,没有应声。
穆知白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份沉默。她仔仔细细地把茶叶袋子夹好,放回罐子里:“恕我多嘴询问一句,之前你打算去哪里?来我这儿,不会耽误你办事吧?”
“不会,没什么事。”叶谿突然有些紧张,她的双手握得更紧。
“没有在逼问你,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穆知白的声音依然轻柔,她把茶叶罐放回桌肚,发出“嗒”地一声响。
叶谿恍若遭了催眠,几乎是忙不迭地把自己要去干什么说出来:“没有不方便。我……我打算去找一份临时的,时间自由的工作。”
“找工作?”穆知白问。
“是。”叶谿点点头。
“想找什么样的工作?”穆知白继续问。
叶谿破罐子破摔,挠了挠头,干脆把什么都说出来:“时间自由一点,可以随时离岗——因为我奶奶在医院,经常需要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意向吗?”穆知白似乎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了。
叶谿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认识哪里在招人吗?”
穆知白笑道:“实不相瞒,是我。”
叶谿再一次握紧了双手:“你……你招人……”她不记得当铺的外墙上有没有张贴任何招工的告示,即便有,估计也和她并不相干。她不会算账,不懂当铺的规矩,一切都需要穆知白从头教起,显然不是合格的员工人选。
“是的,我招工,不过你放心,是你完全可以胜任的工作。”穆知白看着叶谿,表情毫无征兆地变得疲惫又虚弱,她勉强地笑着,“刚才的事,你也看见了。我病了许多年,如果他们再找上门来,怕是毫无还手之力。这段时间,我想请你留在我的店里,最好是住在店里……保护我。”
叶谿猛地心动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这个工作邀约来得突然,简直像是专门为了把她留下而开出了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一个可以暂时居住的落脚点,总比三轮车要好得多——于是她不得不考虑保持警惕,最起码不要那么快答应:“可是我需要经常去医院。如果在这期间,那两个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那无所谓。”穆知白看着都在找电脑要写合同了,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和叶谿对视着,愣了几秒,微笑着牵住叶谿的袖子,“我是说……没关系,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扣你钱就是了。主要是为这点事情去请专门的保镖,实在是过于兴师动众。你愿意帮忙,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啊,上楼来吧,你总要上楼来的,方便的话,你可以住在我这里。需要我帮你回家搬东西吗?”
叶谿心里为这最后一句话猛然想起家里的那棵枣树,想起金店里被重新熔化的老旧首饰,和爷爷一起下葬的所有的老照片,还有被当成废品卖掉的桌椅和电视机——为了守住奶奶,她变卖了这些珍贵的回忆,而奶奶还不一定能救得回来——或者说,肯定救不回来了,她只是自私地期盼着能和偶尔清醒过来的奶奶说上几句闲话,才拖延着重病的老人直到今天。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该停止治疗,结束老人的痛苦,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早一点重新步入人生的“正轨”,还是像现在这样,继续没有希望地治疗下去。
但是如果奶奶能有一瞬间恢复清醒,能再见上一面……
回忆是过去的幽灵,她情愿舍弃所有的回忆,赌一个未来。
她勉力笑起来:“我什么回忆都没有了,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个行李箱。”
穆知白显然愣了一下,缓了缓才重新露出温和的笑脸,轻声道:“刚才我们应该把行李箱一起拿进来,万一被人顺走就不好了。就是车上那个箱子吗?我跟你一起去拿吧。”她假装自己不好奇,也不在乎,若无其事地擦去叶谿不自知落下的眼泪,纯白的手套濡湿了一小块。
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叶谿站起来,抹了把脸,大踏步走出当铺,一时间也没有考虑这份工作有多么诡异,也不记得自己应该委婉地拒绝这份工作,继续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避免再让不相干的人看见自己的哭脸:“我去就好,没关系,箱子是锁在车上的。”
穆知白向她的背影眯起眼,嘴角牵动,试图重新调整出一个戏谑的微笑。
这个笑很快隐没了,她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
第二章
当铺的楼梯比想象中宽敞,台阶高度也正合适,扶手干干净净的,连镂空雕花的缝隙里都没有落灰。叶谿拎着箱子,落后穆知白两三步,数到第三十级台阶时,便站上了一层平台,面前是一扇木门。
穆知白似乎心情愉悦,她哼着不知哪里的曲调,打开门,转身看着叶谿:“欢迎光临寒舍,我去给你拿拖鞋,帮我把门锁了吧。”
叶谿把箱子放下,盯着木门上那个款式古旧的插销门栓,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进屋里的穆知白,又看了看不算紧实的门缝,把门锁上以后晃了晃插销,非常怀疑这处住所的安全系数。比起找个保镖,这位穆老板可能更需要一把现代化的门锁。
这是二楼。听穆知白的脚步声,应该还有三楼。玄关旁边是鞋柜,叶谿探头张望,看见屋里一整面墙的古玩,又不动声色地把脑袋缩了回来,只低头看自己的箱子。她这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稀里糊涂地应下了这份差事,心里涌上一阵后怕。万一穆知白是坏人呢?万一她把自己骗进来是为了割腰子呢?
她愿意相信穆知白不是坏人,只是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偷偷盯着插销看了几眼,有好几次想夺门而逃,却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就好像插销上通了电似的。她搓搓手,在原地跺跺脚,继而又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走来实在太自愿了,怎么看都太自愿了,没有任何抗拒的成分,是她骑三轮送穆知白回来的,也是她单独出门拎了箱子回来,甚至是她亲手锁上了门。
不能再等了,她起码得回到一楼去——
就说自己有东西忘了拿或者突然想起车没锁好吧。
叶谿刚碰上门栓,就有人从身后把她的手按在门上。那只手皮肤苍白,冰凉刺骨,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心跳骤然加速,当即使劲儿地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成功。
她听见穆知白含着笑的声音:“怎么了?想去哪儿?”
叶谿感觉寒意从手向身上蔓延,在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后,她诧异地回头看着穆知白,问:“你的手怎么那么冷?”
这是八月。
叶谿想不明白。
她这话一问,穆知白便松开了她,接过她的行李箱,拎在身侧:“拖鞋给你拿来了,箱子先给我吧,我帮你拿上去。”
“啊,小心,箱子有点重。”叶谿这么说完,原本被穆知白好端端拎在手里的箱子便毫无征兆地落了地。
穆知白身子一歪,笑容带了几分歉意,语气比之前更加虚弱:“对不起,我看这是个小箱子,就以为……打开看看,东西没摔坏吧?”
“小心,你小心。没关系,箱子里没什么不能摔的东西,你不要摔到了。”叶谿连忙说。她赶紧脱下自己那双豁了口的旧鞋,鞋头被绳子扎牢,勉强还可以穿;顺带挽起不那么干净的裤脚,破了洞的袜子踩进穆知白帮她拿来的……毛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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