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辅国不着急去吏部,”乔弼达得体微笑,示礼说:“臣斗胆占用辅国一时半刻。” 停步书案侧边的亲王左手撑住案边,右手微抖衣袖示意窗户前的交椅茶几:“乔辅弼请坐,茶可自斟。” “不多耽误辅国时间,”乔弼达从官袍袖子里掏出封朱皮请柬,双手呈递过来:“下月十六是小女与莫家订亲宴,臣斗胆请辅国拨冗降贵,到鄙府吃杯喜酒。” 亲王并非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人物,亲王虽摄国政而辅天子,其本人性亲和,中枢阁属臣亦或朝中大臣谁家有红白事时,但让亲王知道便多少都有人情往来,亲王从不耽搁臣子脸气。 “订亲宴?”亲王接下请柬简略扫眼封面,温声疑惑。国朝风俗中,二婚夫妻是不行订亲之礼的。 乔弼达微微低下头,两手抱到身前,说:“不怕辅国笑话,臣知此举会惹人笑话,但臣自觉欠女儿良多,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我这个当爹的想弥补,幸好,老天爷给了这个机会。” 三年前,莫玉修发妻不幸难产而亡,莫玉修想提已有儿子的妾室为正妻,莫玉修母亲莫夫人不同意,一心想给儿子续正儿八经的官宦女儿为正妻,母子俩摽着劲,一来二去就拖了三年,如今着急些可以理解。 至于乔秉居,无论是当年被过继去乔家还是与前夫秦家脱离关系后再回来,据悉乔弼达对这个过继来的女儿的态度都是不好的,乔家还曾经为此闹过矛盾,乔夫人接乔秉居回家,乔弼达不让女儿和外孙们进家门,说是嫌乔秉居趁夫家遭难解婚丢人,是不忠不义,不忠不义的女子没资格进乔家门。 后来是元拾朝和乔思明从中运作,竭力与乔弼达商议,乔弼达才勉强答应让女儿回家,但条件是叫乔秉居弃养收养来的两个儿子,七岁的隋让和四岁的岁长都不是乔秉居亲生,他们不姓秦也不姓乔,乔弼达不让这些来路不明的野种进乔家。 再后来,是元拾朝暗中出面,与乔思明里应外合才逼乔弼达同了乔秉居母子三人进乔家门。乔弼达对女儿与外孙们的态度一直都不算好,如今又怎么大张旗鼓地办什么订亲宴? 亲王不再追问,内敛一笑,收请柬入广袖说:“如此,届时孤就要到辅弼府上讨杯喜酒,沾沾喜气了。” 得亲王亲口应允,目含期待的乔弼达似乎也没显得有多高兴,他抱着奏书先一步离开,亲王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是想起了原本打算带少年天子出门生活一段时间的事。 今年六月份时候,老丞相尚在闭府养病,元拾朝重点不在朝事而在捞钱,中枢阁揽去朝中大头政务,百官各有所忙,里外安定无事,亲王曾同小皇帝商量欲带他微服出宫生活些时候,小皇帝欣然答应。 只是没料到,七月底,太后刚刚同意亲王带天子出宫,心思尚不成熟的小皇帝自己在朝议上采纳三师于书房之豪迈论言,以天子绝对威荣施压中枢阁,点钦使南下巡盐,为国梳理盐税收入。 亲王是个颇为有趣的人,教育孩子鲜少大道理灌输,但与少年将利弊优劣剖讲分析后,少年仍旧不改心意,朝中文士忠君父以一腔热血洒江南,只为点醒天子暂时之执迷,告诉少年坐大殿该求何索甚。 八月底,巡盐钦使命丧江南路,元老丞相病愈再掌权,获嘉师生狱中求公道,工部尚书索命刘盟之,天下学子一片哗然。紧接着,亲王摆酒宴末流,摄政势力露锋芒,朝野震动,天子惊骇。 为抚皇帝不安心,亲王致命把柄交于天子手中,至此方消王权威胁皇权之忧虑,从此安然无畏。如此看来,亲王本亲和,却也极其残忍。少年天子的成长几乎每一步都带着腥风血雨。 乔秉居认真整理搜集来的最近半年事宜,时间截止八月三十日,收笔后泪遮眼前物。 纸上所记分明都是他人的经历,由她笔而书时,笔下之人仿佛从纸上一跃而出,让她窥见走过的那些明枪暗箭毫不间断的荆棘路,窥见那并不高大魁梧的身躯肩上扛着江山社稷,怀里护着少年天子,前斗狼后搏虎,前行中伤痕累累也仅是咬紧牙关,只在她偶尔停笔时才能趁机稍作歇息,谁知抬头见旷远苍穹下万家祥和灯火,便又选择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摄政端亲王至今的人生太苦太苦,苦到她乔秉居一个外人都不忍翻阅旧记去回顾那些曾经。 在她的册子上,亲王德行品性及为官为政事记录多齐全,只是至今尚有一大遗憾,或者说亲王的人生至今尚有一大缺项,无法让乔秉居在笔下为亲王构出一个鲜活的人生,那就是风月。 身在草野时乔秉居曾有过想象,不知亲王将来会有一位怎样的王妃,想来那必得是位德才兼备有大智慧的温柔女子,不然要如何配得上亲王殿下这一路来的颠沛流离。 从藏书楼出来已是落幕,乔秉居遇见加班才放衙回来的哥哥。乔思明满身疲惫,见妹妹怀里抱着册卷,忍不住调侃说:“为你家辅国做事,可实在太不容易。” “哥哥慎言!”乔秉居忙观左右,唯恐此等有损名节的顽笑话为下人所听去,她暗暗为端王写传记,是野史,倘为外人知去,父亲或会为名声考虑而将她赶出乔家,以她现在的基础,还不适合带着孩子出去,她暂时没有能力带着孩子独立生活。 前几日母亲以定亲事忙为借口,强迫她将孩子暂时寄居在城外陀方寺,新的身份文牒没有办下来,她暂时违拗不了父母之意只能照办,但她在继续和莫玉修交涉。 目下离真正的订亲还有些时候,请帖都还没写,若是莫玉修执意不肯接纳两个孩子,乔秉居会顶着和父亲彻底闹掰的风险悔了这桩她本就不喜欢的婚事,届时若她要做的事也有了着落自己和孩子也有了京城的身份文牒,她不怕离开乔家。 若说乔秉居是个利用他人的卑鄙坏女人,她不否认。 乔思明浑然不觉小妹心思,他遮嘴露出些许懊恼色,笑了笑说:“可吃饭?” 乔秉居说:“没有。” 兄妹二人并肩往前走,乔思明说:“怎又是这样晚还没吃饭?” 乔秉居说:“这几日大家都在为我忙碌定亲之事,母亲总是胃口不好,是故晚饭迟开些,如今赶上你回来晚,我们一起吃正好。” “你哪里是乐意等我一起吃饭,”乔思明摇着僵硬酸疼的脖子,促狭说:“你分明是怕和母亲独处。” 说到此处,乔思明心中也有些复杂。 和莫家的订亲宴日子愈发临近,母亲对小妹的态度愈发不好,甚至还找借口把隋让和岁长送走了,母亲从头到尾不乐意小妹定给莫家,奈何父亲执意要促成此事,母亲原本的打算是将小妹嫁到表姨家,给表姨的独子做续弦的。 阮阮最初的婚姻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今都要二婚,难不成还要称为他人追逐利益的牺牲品?!乔思明心中打算若小妹想为此与父母抗争,他也是愿意竭力相助的。 乔思明冲小妹夹在胳膊下的厚册努嘴,叮嘱说:“莫玉修人品虽还行,但以后若是可以,这个就不要再写了。” 哥哥之言,正是近来乔秉居的最大困扰。夹在胳膊下的册子是倾注她数年心血之作品,中途曾经断过,甚至新写的还曾被一把火烧干净过,但她仍旧没有放弃,以前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她都是靠着撰写这个熬过来的,这甚至已经融入她生活成为她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是再成亲之后,为了夫妻生活和谐计,她似乎必须得舍弃这个。 纵然莫玉修脾气再好,也没有哪个男人乐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心里整日惦记着另外一个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是品行得天下士民赞、权力凌驾天子上的摄政辅国。 “摄政亲王是世间真正的君子,是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真正君子,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无论其是有八斗高才,亦或有治世大能,甚至是誉满天下的潇洒名士,他们在亲王面前或多或少都会自叹弗如。” 这是直弼阁诸大学士在国子监与天下学子对论经书文章时对亲王生出的评价,莫玉修在亲王面前同样不免俗地会自卑。 夜里回去后乔秉居很快洗漱睡下,却然心中情绪难静,躺几刻后又点灯起身,拖出藏在床榻下面的朱漆小木箱打开它来。 里面装的都装订成册的手写本子,封皮陈旧泛黄,册里的字迹甚至还有些稚嫩,她当年嫁去秦家后,这些是思明哥哥帮她妥善保存着的。 按照排序找出页脚已经泛黄得有几分模糊的第一本,她用手心擦擦上面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尘,就这样披着外袍坐在地上翻阅起来,像深夜里扣开柴扉造访一位经年旧友,陈旧的纸墨味淡淡萦绕,旧友轻踏月色款款而来。 “德朝二十年八月廿八,幼子诞乾庆宫,序十五,帝知天命,大赦,免税。太子彻岁间胞弟二十,喜爱甚,天下奇珍无不予之。” “相国裴仑罪宦官吴玉堂罢官流放潮阳地,是年冬得赦归乡,入京谢恩,引元在入崇仁殿。” “二十六年冬德帝崩殂,太子彻继位,衡岁在六,母弃,养于天子宫,师帝师。” “先帝九年,爵亲王,赐号端,入朝听政,立储副阶,年十五……十一年春,帝不豫,王奉旨监国。” 监国摄政,亲王一干就是数载春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投身朝政,辅国几乎无有个人时间和私人事情,又哪里有精力去整什么风月情感的幺蛾子。 乔秉居放下这本亲手写的传记,心绪复杂间起身推开窗户。 白日里刮了整天风,夜里一轮圆月格外皎洁,就连旁边常伴月的那颗星亦是清楚明亮。 望着这般月色,乔秉居心里生出种万不该有的冲动,她想在定亲宴前再见一次亲王,她想和亲王说几句话,什么话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猫被关在家门外回不来,只能通过门缝给它喂点吃的,小狗憋得撒疯咬断了院子里那棵来年准备移栽送人的小枣树苗,我有好多话想说,又不敢说啥,也不知道该说啥。 希望读者可以多多反馈读感,鼓励留言评论哦
5、第五章 获嘉师生的事在辅国操作影响下悄然收场,学生对朝廷的怒意与不满日渐淡去,风吹云散事如烟,天下人很快就忘这茬,只是朝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工部营建诸国使馆的事就前后脚地接上来。 这是件大事。 下头各部官署臣僚日日报上来无数奏报公文要亲王批阅裁决,虽是大家的问题百种花样地出,但归结起来无非就那一个事:钱不够用。 小朝议几番议此事,户部反映说,他们在整理旧账时发现很多朱门爵户账面上有巨大拖欠,今岁因夏季涝灾导致各地收成不好,国库入不敷出,希望欠官账的人能尽快把钱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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