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会记仇, 我也就调侃了一次。”她掂了两下,“往后要是能把你这魂从木头壳子里分出来也好,做一具能走能跳、能吃能喝的,省得到哪都得带着你,你自己也不方便。” 耳报神闷声闷气,“我也想,可这木头都跟我的魂融在一块了,还能怎么分?就算能找到个会吃鱼吐刺的,也未必帮得了我。” 此事确实不容易,好比和在一块的颜料泥浆,只能冲散,不能分开。 引玉不过是边盘算边画饼,其实哪里给得出准话,以她和莲升之力,要是能分,早就该分了。 她轻拍木人,“不必沮丧,一切皆非定数,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再看吧。”莲升放慢车速,在红灯前停下,“现在也挺好,枝叶不是能当手脚用么,只是不太方便,还容易吓着平常人。” 耳报神伸出一根枝便挠起耳廓,说:“是挺好,还多亏了天净水,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发枝呢,这现状爱变就变,不变我也能勉勉强强过日子。” 它一番话出来,把自己说服了,当即一点难过也不剩,又暗暗砸吧起味道,那些酸甜苦辣的,尝不到也好,省得天天馋! 盛鲜宝珍坊夜里热闹,这建筑讲究的就是一个花里胡哨,灯光全打开后,莫名有种光怪陆离的美,像这样的鲜艳缤纷,哪是慧水赤山能有的。 引玉和莲升坐在隔间点菜,忽然有人过来说,她们在这边永久免单,有人替她们把费用全包了,一问才知道是封鹏起。 刚回小荒渚时,封鹏起就承诺请她们吃饭,哪知道他还真的安排下来了,多半是猜到,所谓“吃饭”不过是引玉敷衍的说辞。 两人相对而坐,而耳报神个头矮,坐在椅子上会连桌边都看不到,引玉索性就将它放在桌上了。 这小荒渚的凡间烟火味还算可口,在慧水赤山那么久,引玉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上,现在回到此地,那点口腹之欲才终于得到满足。 耳报神看这两人吃得默默无言,和平时大不相同,眼珠子转了半天,终于砸吧出一丝滋味。 这两人绝对背着它有秘密了! 木人寻思着,总不能是感情上的事儿,那就只能是无嫌和灵命那事了。 它清了清嗓,极刻意地咳上几声,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自己暗地里传心声,不说给我听是吧,不是你俩把我带过来的么,怎么还排挤起人了。我可怜呐,小小年纪就离了家,如今年事已高,还要被人千嫌万嫌,我总算明白无嫌为什么要更名了。” 引玉听见“无嫌”二字,不免有片刻走神。 对于无嫌的离开,她至今仍觉得惝恍迷蒙,因为不曾亲眼见到,只光是从吕倍诚那听说了役钉消失的事。 耳报神还在自说自话:“我也不求无人嫌我,不然我就改叫少嫌,‘少’这个字好啊,听着像年纪小的,还能装装嫩。” 引玉将手机往耳报神面前一推,顺手帮它把消消乐打开了,心不在焉地说:“我们何时当你的面打过哑谜,顶多是在你面前眉目传情,我和莲升连亲热都不会避开你,何来的排挤一说。” 耳报神哼出声,“我不管,总之你们就是有事儿没说给我听,不说就是排挤。” 引玉抓起筷子,没什么表情地往碗里夹菜,筷头在碗沿上碰出叮铃一声。 “我看你们两个面色都白得跟纸一样,不会是没底气应对灵命,准备给我交代后事吧。”木人心里一个咯噔,不过它清楚这两人的实力,她们万不该败到如此地步。 引玉却在不声不响地琢磨,耳报神恨无嫌,厌无嫌,恼无嫌,心怜无嫌,要是知道无嫌离开,又该当如何? 会像知道它与云孃、观喜镇的关系之后那样,还能平淡视之,从容置之吗。 “瞒来瞒去可就没意思了!”耳报神扯起嗓。 莲升放下筷子,一瞬不瞬地看它,淡淡地说:“我们二人暂不打算告辞人世,不过,倒是有人真的走了。” 耳报神微怔,心里更纳闷了,寻思着得是哪位大人物,讷讷问:“谁啊。” 一瞬间,它心底闪过无数名字,还顺便把五门那些小辈的面容都回忆了一遍,心想总不能是慧水赤山的人。 引玉蓦地开口:“无嫌。” 耳报神急旋的眼珠子倏然一顿,轻悠悠地“啊”了一声,没回过神。 “她走了。”引玉垂眼,心中也百味杂陈,被使驭着做尽恶事的人,连一些不属于她的罪名也无从洗脱,就死了。 无嫌身负罪孽降世,一辈子不知道喜乐自在,做的是天地诛戮的事,走时也是业障缠身。 她不无辜,但世上有多少人恨她,她此生的命就有多苦。 人的一生,本该是苦乐参半,有苦有乐,才叫大道至公,无嫌却只有苦。 天道的眼,也不知睁在了哪里。 “走?哪个意思的‘走’。”耳报神还是愣愣的。 “死了。”引玉明说。 耳报神的木眼珠极慢地转了一下,回来后,它甚至不曾听说无嫌出现,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是无嫌的死讯。 它料到无嫌会死,无嫌身上背着诸多业障,不是死在灵命手里,就是死在天道手里,可这一死,未免死得太过突然,好像悄无声息。 久久,它才说:“她……如何死的,是因为灵命,还是天道?” “因她自己。”莲升想起无嫌那人彘般的魂。 “啊?”耳报神更是茫然。 它对无嫌还是有些埋怨憎恶的,毕竟罔顾人命的是她,帮着灵命作恶的也是她,当年要不是无嫌,它哪用得着在草莽山的地下待那么多年,它是看得开,但并非大度到过目即忘。 可是,为什么它的憎恶还来不及疏解,心里的一番说教还没有机会说出去,无嫌就……死了? 耳报神沉默着,眼珠不转,身上枝叶也不动,好像不需要外力相助,它就能魂体两分。 “不是有意瞒你,是事发突然。”引玉弹出一点墨汁,打上耳报神额头,令它速速回神。 耳报神往后微微一仰,差点倒了下去。它伸出嫩枝揉起毫无知觉的眉心,还是说不出话,不明白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好像走得格外轻松,担子一撂就跑了。 可是无嫌当真走得轻松吗,是不痛不痒,好比一觉入梦吗。 “是在医院的时候,灵命假扮成她,企图把我和莲升引开。”引玉已经吃了个半饱,索性也搁下筷子,“我们追出数里,才发现上当受骗。” 耳报神知道当夜之事,木头脸上看不出神情,好一阵才说:“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碰上无嫌的,既然你们知道她走的事,一定见到她了吧。” “是在第二天,我和莲升回了观喜镇一趟,在镇里遇到她。”引玉起身走到耳报神边上,拿起烟杆轻刮它沉黑的发丝,“她和我们说了许多,说的多是旧事。” “什么?”木人无心,却没来由地觉得心砰砰直跳。 “灵命多年以前就到了小荒渚,为了找她可谓煞费苦心,牠夜夜都入无嫌的梦,就为了让无嫌杀念满心。”引玉慢声。 “那无嫌怎么会死,又是死在什么地方?”耳报神还是难以置信。 引玉轻飘飘地敲耳报神的头顶,以作安抚,说:“那天两际海出事,判官不在,吕冬青他们翻不开冥簿,所以无嫌才自荐前往。” “自荐?”耳报神跟了引玉和莲升一路,哪会不清楚无嫌成役傀的事,它愣愣地问:“是灵命不管她了,怎么会容她倒戈?那时候在慧水赤山时,她可是连一句话都不能和你们说!” “不是役傀,自然就能来去自如。”莲升淡声。 耳报神诧异,“役傀要是想不当就能不当,那她之前何必还唯唯诺诺的,总、总不该是想叫人心疼她!” 它小声嘀咕,总觉得连枝叶都泛苦,前半句的嫌厌是假,后面的“心疼”却是真。 无嫌可恨,也好苦,好可怜。 “役钉入魂,要想彻底摆脱束缚,就只能削魂。”莲升平静地说。 耳报神顿时明白了,它单知道无嫌心狠,却不知道无嫌对自己也能心狠到这地步。 它久久开不了口,说憎恶也还是憎恶的,却更觉得无嫌可怜了。 “我想,她是翻冥簿时耗尽了灵力和魂力。”引玉用烟杆迫得木人往后仰身,看到了耳报神紧闭的眼。 她微顿,又说:“虽然没能亲眼看到,但她留在五门后人身上的役钉已经完全消失,这只有她神魂俱死,才能做到。” 耳报神紧闭的眼慢吞吞睁开,明明脸上神色固定,却叫人看出了一丝怅惘。 它有些许难过,眼珠微颤,小声说:“早知道我就和你们一块去了。” 可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 耳报神看引玉和莲升也没有继续吃的意思,沉甸甸的心不知要往哪里搁,久久才嘀咕出声,“想回去看素菡了,你这手机除了消消乐也没有别的可以玩,屏幕还只有这么点儿大,不如素菡的东西好用,也不知道你们天天带在身上有什么意思。” 引玉收起烟杆,正巧她也想回去歇了,便用食指勾住耳报神的后衣领,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提着。 她双臂往莲升脖颈上一环,伏到对方背上说:“不要你背,我就这么趴着。” 莲升抬起的手当即一放,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丝毫不觉得身后的人累赘,只淡声说:“也不怕踩着我鞋后跟,把自己的脚崴了。” 引玉对着莲升耳畔笑,“崴着那不正好?那样你就得心疼我,我想做什么都只能任我。” “那你说说看,想做什么?”莲升神色不变。 引玉趁边上没人,往莲升耳根亲,说:“画花啊。” 回到鱼家,宅子又是灯光通明。隔着半透的帘子,能看到里边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这次用不着撕纸人,门前装模作样打扫的傀就把门打开了。它手上扫帚一丢,手舞足蹈地往里奔,跟着其他傀跳起舞来。 鱼素菡抱着玩偶啪嗒啪嗒往门边走,双眼亮晶晶。 莲升正要熄车,便觉察到业火金莲附近有魔气正缓缓靠近。 不算太近,或许是因灵命不敢贸然上前,还得在暗中窥探片刻。 引玉画的业果从衰颓到彻底消失只需要三天,想来此刻也该发生变化了。 灵命果然坐不住。 作者有话说: =3=
第214章 引玉的真身一角就在观喜镇地下, 此等变化她又怎会不知道。她解开安全带,下意识屏息不动,就怕灵命忽然识破计谋。 她是有那巧夺天工的技艺,但灵命看小荒渚的业果, 可是看了数十年不止, 万不能轻视了。 “牠靠近业果了, 金莲有所感应。”莲升熄车,推门往外走。 引玉环臂等了片刻, 发觉那股魔气匿藏在远处便岿然不动,也便微微安心, 松下一口气说:“我也感受到了, 可惜牠太谨慎, 离得还有一些距离,没能立刻找到牠的具体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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