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报神在雪下坐了许久,一身木头都要被冻僵了,听到身后窸窸窣窣在响,才阴阳怪气地说:“终于想起老人家我了,我在这兢兢业业替你看门,你倒好,在庙里面不闻不问。” 引玉背着篓子,弯腰把木人捡起,不紧不慢道:“这不是来了么,可把你急得。” “被风吹雪打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急。”耳报神身一轻,眼前天旋地转,啪一声掉进了一昏暗洞穴中。 再看,不是洞穴,其间渗有光,似乎是个篾篓。 耳报神转着那木眼珠,正想问引玉是从哪捡来的背篓,冷不丁看到两面佛背后那张狰狞诡异的脸,惨叫道:“你怎么将这玩意和我放在一起,老人家经受不住吓,我胆子要是被吓飞了,你哭都来不及了!” 引玉重新遮上粗布,嘘了一声说:“我悄悄挖出来的,小点声,我要带回去给莲升看。” 耳报神庆幸自己没有人身,否则牙齿抖成这样,也不知能留得住几颗。它干脆闭上眼说:“我不说话就是,你快些回去,别在这磨磨蹭蹭,我暂且忍耐片刻!” “莫慌,这就走。”引玉说。 耳报神怕得厉害,心知这两面佛绝非善物,虽然它答应不说话,可这闭眼闭嘴的,心里更容易犯怵,忍不住说:“这玩意看完还是早些扔了为好,可别放在屋里供着。” 引玉温温吞吞地说:“会变脸的两面佛像,自然要带回去好好看,供它?怕是要折我的寿。” “如今折的是我老人家的寿!我老人家真是百八十个胆子都不够你吓,下回你要是再做这种事,可别惦记我了。”耳报神欲哭无泪。 “省得你骂骂咧咧。”引玉走得吃力,眼睫上结了点霜,路都看不清了,自顾自地说:“变脸是其一,其二,我以为它身上石料和那石珠的一样,可惜不是。” 到底是白日,能碰上康家的人,也能碰得到其他人。 远处有人战巍巍路过,对身边人说:“我带你去康家求医的时候,生怕你和之前那些人一样,醒来就不认得我了,幸好没有!我问了同日一起去康家的几个,头轮醒来的都没变,没醒的再去求,病者眼是睁了,模样却变得比饿鬼还可怕,竟吵着要吃活人!” “给他吃了?” “没!饿了一日,突然就死了!我总觉得,康家在坑咱们,那根本不是什么失魂症!” 两人倏然停步,听见身边路过的白衣姑娘在自言自语路过,她模样单薄,好似山精鬼魅。 引玉也朝那两人看去,看见其中一人额上有未散尽的金光,便知是莲升假扮柯广原那日顺手救下的。 两人瞅清了引玉那张白得瘆人的脸,齐齐一个哆嗦,活人哪能是这模样! 背篓里,耳报神有所察觉,没再老气横秋地哼哼唧唧,而是脆生生地哭出声,呜哇不停。 雪下那两人一听到小孩哭喊,当即没了惧意,只慢吞吞从口中吐出俩字:“也是可怜人。” 引玉回了客栈,放下背篓便把粗布摘了,对着耳报神说:“这算不算为老不尊?” “我这是为了谁,你不知报答也就算了,竟还说我不是,就当我是一腔好意付东流,白忙活了。”耳报神还是闭着眼,生怕两眼一睁,就和那两面佛面对面。 “把你拿出来了,睁眼。”引玉捞出木人。 耳报神觉察身一轻,才慢腾腾掀开眼帘,确认自个儿不在篓中,才哼出一声。 莲升还没回来,引玉先回了房,将背篓随意往地上一放,又用粗布严严实实遮上,不让那两面佛露出脸。 小悟墟里倒也有两面佛,不过那位是一面慈悲,一面威严,和篓里的截然不同。 引玉记起,她还曾和那位双面佛打过照面。 那日,她又带着酒进小悟墟,恰好见到那位双面佛要下凡,懒声问:“要下凡间呀,今儿用的是慈悲为怀的那面,还是大义凛然的那面?” 双面佛合掌躬身,笑说:“大人误会,我有两面,是为了警世思辨,两面并不分离,其实同为一体。”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他,晃晃酒盅说:“你是如此,可谁知道其他的双面佛是不是也这样。” “所行所思皆在自身,我等只能自束,哪能束缚他人。”双面佛道。 引玉摆手,晃晃悠悠往里走,眉心的坠子曳个不停,说:“那我便固执己见了,当作是有那样的佛。” 那位双面佛没有反驳,见引玉走远,也转身离开了。 风雪中,康家人又敲了柳家的门,他们此前就来过,不过那柳少爷说中途和康文舟走散了。 两家是世交,无冤无仇的,柳少爷犯不着说谎,康家的人信了,不然也不会继续搜找。 四处寻不见,若非是被人藏起,便是康文舟自己藏的,纵观整座晦雪天,和康文舟熟识的,恐怕只有柳家这位少爷了。 二十多年过去,柳家没落,门庭却还算宽敞,只是偌大的院子里连一位仆从也没有,开门的还是柳家老爷。 柳家的老爷是老来得子,那少爷才十来岁,他却已过六十。他身子骨不够健朗,头发全白,和柳家少爷跟爷孙俩似的。 康家叩门那人开门见山,说要见柳少爷,一众人气势汹汹,柳老爷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立马将自家小儿从床上揪了下来。 这几人都是在康家当护院的,不光人高马大,模样还长得彪悍,数双眼齐齐朝柳少爷盯去,柳少爷哪还敢跑。 但柳少爷嘴还硬着,照着原先的说辞回答:“我当真不知道康文舟去哪里了,我和他走散了!” “风大雪大,又并非闹市,如何走散!”康家为首的护院问。 柳少爷瑟瑟发抖,见那几人好像要动刀动棍,又看他爹双膝一弯,抱住为首那人的腿求饶。他就算是铜铁做的嘴,也被削成了泥,哭喊道:“别动我爹,我说,我都说!” 他扑通跪地,又道:“康文舟说要去祭厉坛,我站在远处不敢上前,看到他走到厉坛上,还去动了厉坛正中的那棵桃树。桃树后面有鬼,穿粉衫的,那康文舟自个不怕死,非要去抓那只鬼,然而火轰一声蹿高,把他烧没了!是鬼,是鬼害的他!” 众人面面相觑,看柳少爷眼泪鼻涕齐下,又思及康觉海就是死于烧伤,明摆着是有人要置康家于死地,此事……绝非柳少爷信口胡诌。 一群人当即压着柳少爷往厉坛走,厉坛边上无人看守,但火势已灭,也不知康文舟是怎么被烧着的。 厉坛正中的确有桃树一棵,可是哪里有什么粉衫鬼怪? 康家人立即回去询问门客,那门客并非修仙之人,只是书看得比平常人多一些,当即让老夫人另求他人。 可如今的晦雪天里,能有几个修仙人?等那位仙长回来定是来不及了,而且,她也未必会出手。 四下求助无门,有人说:“闻安客栈不是住有修士么,去请!” 莲升从白玉京上回来,已是日暮时分,还未走到客栈门口,便见有不少人跪在门外,很是稀奇。 客栈门窗紧闭,分明是不想迎客。 莲升认出那些是康家的人,不动声色地绕开,使了个移形换影之术,转瞬便回到客栈里。 外边哀求声此起彼伏,大堂里几人却好整以暇地忙着手中事,连一个眼神也没往门边投。 柯广原专心雕桌角,那店小二不得不在边上看,而引玉么,则坐着喝茶,托着下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引玉扭头问:“如何?” 莲升先把手伸到引玉面前,半只手掌伤势未愈,好在未添新伤,淡声说:“细看才知,白玉门上有神兵留下的痕迹,我猜想,天道封锁天宫前,里面曾有一战,仙神销声匿迹,许就是因为那一战。” 引玉微怔,捏起莲升的手掌细细检查,说:“那劫雷呢?” “没了。”莲升神色不变,坐下说:“无嫌回来了么。” “暂未听说。”引玉一努下颌,举手投足间暗味无穷,说:“不过,我带回来一物,随我去看。” 莲升猜不到是什么,观引玉神色,还以为这人当真离不得床笫事,又要撩得她心弦大动,哪料,原来浸心于情,又思欲盼欲的,只她。 引玉推了门,扯开遮在背篓上的粗布,未等莲升上前一看,便抬手拦在前说:“吹吹。” 那调子轻得好似雪花,非刀非斧,却在逼得人把心肝都掏出来给她。 “我亲自从地里挖出来的,手都给刨麻了。”引玉又说。 莲升看她十根手指头干干净净,丁点泥污也不见,说:“那你该把泥痕留着,我看见了,才会心软嘴软。” “如今不叫你心软,日后有的是你心软的时候。”引玉收手,说:“你看它眉心,好像嵌有一物。” 莲升一低头,自然便见到了那两面佛像。她微微一顿,凉着声说:“何不等我回来,再去挖它。” “我等不及。”引玉给两面佛翻了个面,摸向它眉心说:“就是这。” 莲升摩挲片刻,抬掌竟朝佛像脸面震去,看得引玉心一惊。 引玉本想制止,但来不及了。 嘎吱几声,佛像上裂痕遍布,纹路间有浊气溢出。 再一看,碎开的并非整尊像,只是表面上薄薄一层土! 刹那间,此像改头换面,哪还是什么两面佛,分明只有一张脸。 久不见光的佛面仍是崭新,它双目紧闭,不知是在凝神,还是在沉睡。 许是闭起了眼,所以这佛像不露狞色,而它眉心果然嵌有一物,其色丹红,像是孩童开智的朱砂。 灵命不是孩童,眉心也不曾点有朱砂。 引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佛像,说:“我以为你要震碎它。” “震碎太冒险。”莲升朝那朱砂摸去,说:“它不变脸,只能设法令它变。” 话音方落,她眉心紧皱,微一使劲便搓得朱砂换了位置。 佛像眉心的朱砂一转,丹红色泽隐到背后,露出了和石珠一样的灰。 这珠子,只刚刚露出来的那面漆有颜色。 作者有话说: =3=
第85章 原先那一面漆了色, 叫人看不真切,如今转了半圈,才知这根本就是灵命的佛珠。 引玉摸向袖袋,把石珠拿了出来, 一比对, 料子当真一模一样, 不论是大小,还是刻字, 一点没差。 “为什么要把珠子嵌在眉心?”看完她便收起石珠。 “灵台。”莲升指向佛像额头,转而朝其眉心石珠碰去, 又说:“真身, 此石料和灵命尊的像无差, 当作真身未尝不可。” “牠是要将真身强行挤进灵台?”引玉抚向自己的额,摇头道:“难道牠也身魂分离?不可能, 这佛像也不是祂的模样。” “这不是牠的身。”莲升捧起那婴孩大的两面佛像, 翻来覆去打量,“晦雪天到处都是这样的佛像, 石珠定也有数十成百。此举有几分将自己四分五裂之意,舍弃真身于自己无益,大抵是为了成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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