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门口的灯笼全换成了白色,哀乐阵阵,纸钱遍天,外边的人不断猜测,康家是死了谁。 可惜康家没人往外说,如今七日之期未到,康觉海的尸体还不能抬出府门。 只是,康觉海才死,魂就没了,却不是被吃的,而是被莲升招到了身侧。 在康觉海死的那刻,谢音就在康家高墙外站着,她察觉到有死魂出现,那气息又格外熟悉,当即认定是康觉海。 那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浅淡笑意,又淡又苦。 谢音本是想哭的,猛把长命锁拎了出来,看了两眼硬生生忍下眼泪。她回到客栈,不论柯广原怎么搭话也不吭声。 回房后,谢音卸下妆容,出来的却是谢聆。 谢聆叩了引玉和莲升的门,看房门一开,便说:“康觉海已死,我不敢轻易招他魂魄,晦雪天鬼祟遍地,一招,必定会引来其他鬼怪,你们想知道厉坛的事,不妨找他过来一问究竟。” 莲升只敞了一点门缝,脸都不露全,淡声说:“我招,多谢提醒。” 谢聆没说什么便走了,他深信,两位仙姑办事必不会出岔子,这二位是他在晦雪天里唯二敢信的。 房门一闭,莲升转身往回走,指尖有金光闪烁。 引玉侧卧在床褥上,见状坐起,未着袜的双腿垂在床沿,晃晃说:“死了,倒是快。” “我招他魂。”莲升手指边浮动的金光没有飞走,而是拉作细长一根,掣电般延至窗外。 引玉干脆倚到床头,支起下巴看。 少倾,金线收拢,一个捆得扎扎实实的鬼影被拖了过来,是康觉海。 康觉海才死,还迷茫得很,见到这二人便哇哇大叫,说:“你们不知好歹,竟敢将我劫出康家,要让仙长知道,叫你们不得好死!” 康觉海怒红眼,喊完才觉怪异。 曾几何时,他躺在床上动不能动,烧得昏昏沉沉,连一个字音也吐不出,如今怎就周身轻松,还能放声说话了? “你已死。”莲升将金线缠在指上,平静看他。 康觉海这才想起病床上的幕幕,顿时战栗不停,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仙长得康家相助,一定不会让我死,我、我是假死,我还能回魂!” “晦雪天冷,你尸体已经凉透。”莲升言辞化作刀刃,往康觉海心上戳。 引玉哼笑,说:“就算你没死透,落在我们手上,你觉得你还回得去?” 康觉海挣扎不休,可越是挣扎,身上那金光熠熠的细绳便缠得越紧,勒得他浑身发痛。 这痛和肉身之痛不同,是贯入灵魂的,哪只是皮肉发疼那么简单! “打从二十三年前设坛起,无嫌想必年年都来。”莲升俯视他。 康觉海得知自己命已绝,低着头嚎啕大哭,半晌才发现,自己流的竟是血泪。 莲升无动于衷,又问:“无嫌起初来时,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的修仙人,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历么。” 康觉海被那金光勒得鬼气升腾,才明白这两人的厉害,平常的修仙人士,哪能一出手就是这勾魂夺魄的金光! 他当康家家主多年,自然清楚这地方到处是鬼,也知道新鬼极易被吃,当即不管不顾地磕头,说:“她不曾提过,只第一年有人和她同来,后来她全是只身一人!” 莲升捏住金索的一端,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光是一个眼神,威慑力便有如移山拔海。 引玉目不转睛,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心不在焉地说:“老实些,否则叫你再死一回。” 康觉海撕心裂肺喊:“我当真不知道,那女修瞒康家许多,不过是借康家杀人,她害我儿,又不救我,根本不是仙长,是、是修罗!” 他眸光游走,慌忙又说:“康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意思!” 引玉咬住拇指,思索着问:“你们康家祠堂里供着的两面佛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是无嫌所赠?” “是她!”康觉海目眦欲裂,畏畏缩缩地蜷着身,起先有所飞扬跋扈,此时就有多卑微,说:“起先是城民自发打砸寺庙道观不假,但后来是她放话,只准我们供那双面佛。知道有人会偷偷祭拜神佛,如今只要把那些寺庙道观挖穿,都能找到一座一样的双面佛像,那都是她的主意啊!” 莲升抿唇,静无波澜的眸光骤现裂纹,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怒火。 阿沁和沈兰翘诚心诚意祭拜神佛多年,只图一个平安顺遂,哪想,香火都供给那双面佛了,要是她们早知如此,后来怎还会遭那么多的罪? “难怪。”引玉眸色渐冷,说:“就算是祭拜其他神佛,也会被吃掉香火,就连不在寺庙道观当中,也逃不开。” “受拜一次,不论是神是佛,是妖是鬼,都能万里寻踪,如影随形。” 说完,莲升抓住康觉海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冷淡的声音里袒露出些许杀意,“无嫌可曾提过,那双面佛有何寓意?” “我不知道啊!她让康家供,康家只能照做!”康觉海喊道。 “这二十三年,除了无嫌,可有见过其他佛修?”莲升又问。 “不曾!”康觉海答。 莲升心知,此人不过是弈局中的棋子一枚,转而问:“那你知道,无嫌是如何祭厉坛的么,除了那株桃树,可还有其他通道能到厉坛下?” 引玉看出莲升的怒意,此怒,并非完完全全向着无嫌和康家,还向着灵命。 作者有话说: =3=
第83章 康觉海不想死, 如今魂已出窍,再无回头路可走。听仙姑发问,他自然全盘托出,什么傲慢骄横?他如今就是一滩烂泥! 在晦雪天, 人死如蜉蝣, 许还不如蜉蝣, 蜉蝣还能朝生暮死,魂呢?魂是电光石火, 转瞬消失。 康觉海当即开口:“有是有,不过那路被堵上了, 还是用术法堵的, 就在望仙山山脚下, 底下有一冰窟能直达厉坛,那一路全是鬼祟和僵, 寻常人就算进得去, 也过不去!” “何来的冰窟?”引玉搜索枯肠,没这印象。 康觉海连忙回答:“当年那群修士来找东西, 把地都给掀了,此话绝不夸张,那两日地动山摇,我差点以为望仙山会塌。后面有次看见仙长走到山里,我悄悄跟上,才晓得那底下的窟窿不知边际, 里面有鬼哭神嚎!” 引玉坐直身,垂着眼说:“把晦雪天都给撬了, 好能耐。” 康觉海继续说:“我们平日到厉坛底下, 都是走的桃树, 进去得先化去那些阵法咒术,过一关卡,便要补一道,省得鬼祟全往外跑。” “桃树是哪来的?”引玉回想起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这就不得而知了,料想是棵神树,否则怎会烧不坏!”康觉海说。 莲升松了康觉海的发,退两步坐了回去,将那金光熠熠的线一圈圈缠在手指上,说:“祭厉坛呢,她如何祭。” 康觉海跪着,双膝摩着地朝莲升挪了挪,讨好般嘿嘿笑了两声,赶紧又说:“她每回祭厉坛都是单独进去的,在里边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她祭厉坛,我们也要祭,她让我们在上边贡香烧纸,还令我们念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祭礼不结束,便要一直重复!” “什么话?”莲升猛将金线收紧,省得康觉海心存侥幸,另有隐瞒。 康觉海搜肠刮肚,嘴张张合合,在心底试说了数回,总觉得不太对。 引玉扶着床沿倾身,眯起眼说:“在打什么主意?” “没,没!”康觉海忙不迭转身,面对引玉说话。这两位仙姑,他是一位也不敢得罪,嘴里叽里呱啦地吐出一句话,好像是几个没意义的音组在了一块儿。 桌上耳报神忍了许久,憋不住哼出一声,说:“这不会是你信口胡诌的吧,让我老人家编,我也能编出这么一句。” 康觉海听见这稚嫩的声音,更是惶恐不安,眼珠子悄悄转动,心想,这地方也没个孩童啊,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怎的,想见我老人家?孽障,跪好了!”耳报神说得可劲儿神气。 康觉海连眼珠子也不敢转了,本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祖宗,岂料竟是三个。 听到那句稀奇古怪的话,引玉琢磨了一阵,嘴里嘀咕出声,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好朝莲升看去。 “无余依涅槃。”莲升垂下眼,眸光微微一震,冷淡地说:“是小悟墟的经文。” “难怪我觉得耳熟。”引玉捏向袖袋,隔着单薄布料摸到那石珠,“灵命究竟是在为谁求涅槃。” 这涅槃,有舍弃肉身躯壳,和保有肉身躯壳之分,无余依便是摈弃杂思念想,舍肉身,归入虚无。 而灵命,早已步入此般境界。 康觉海战战巍巍:“我、我没念错吧。” “没有,这字正腔圆的,比我念的还准。”引玉打趣。 康觉海哪笑得出来,只要仙姑没给出一句保他魂魄的准话,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接着道:“她让我们念一整日,念到她从厉坛底下出来。回回出来时,她面色灰白如死人,也不知是不是生气被夺了!” “还有呢。”引玉问。 康觉海苦思冥想,双眼蓦地一亮,说:“我想起来了,她进去时,身上携有一小匣,匣中不知何物,会撞得咚咚响!每撞上一下,整座晦雪天的鬼祟都会嚎上一声,疯了般四处乱撞,好像怕极!” “盒里有东西?”引玉紧皱眉头,“无嫌要助人涅槃,不带上魂,确实助不得。不过,能令众鬼忌惮嚎啕的,得是至阴至邪之物。” “看来上次下厉坛,遗下许多疏漏。”莲升弹动那根绷紧的金线,使得康觉海的神魂跟着震颤不定。 康觉海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齐全,他抖成筛子,连声音也在颤,说:“对了,两位仙姑一定不知道,那两面佛像会变模样!” “倒有听说。”莲升目不转睛看他,“怎么变,变成什么样。” “就、就祭拜的时候,会变成另一张脸,不过仙长不让我们细看,等我们祭完,它就变回去了!”康觉海说:“仙长说,那是两面佛的真容!” “有意思。”引玉心里盘算着,所谓真容,是不是灵命的模样。 康觉海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别的了,哀求道:“二位仙姑看,我这魂魄留不留得,能成孤魂野鬼也好,我、我不想连魂都被鬼祟吃了!” 他看莲升,又看引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上带笑,哪个都不像是会开口保他性命的。 引玉兴味盎然地看他,说:“还想转世投胎?” 康觉海没应声,可一双眼锃亮,所思所想全都写在脸上。 “你看看这晦雪天,有多少人因为你连半生都过不完。别人活个一二十年,路走到尽头都不知道如何叫作‘笑’,活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而你活的这四十来年,日日酒足饭饱,还有闲暇思淫想欲,就这样,你还想入轮回?”引玉话音拖老长,嗤地笑出一声,说:“你好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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