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抬手轻抹卷上墨色,说:“无嫌能进你的画,画中人的字字句句也许不是巧合。” “如果真是这样,无嫌可给我留了不少谜。”引玉摇头,没有指摘之意,无嫌已成役傀,能留得了话,已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楼’,是什么楼,‘镜’又是哪面镜。”莲升皱眉。 香满衣,云满路。 镜中人,镜中事。 起高楼,问前路。 这一个个字拆开倒是认识,放在一起,倒像是生搬硬凑的。 “无嫌会不会就是去芙蓉浦渡的雷劫?”引玉刚说完,自个儿先摇头否认了,“我从不知道她和那地方也有瓜葛。” “得寻个时机,去一趟芙蓉浦。”莲升睨向窗外,确认屋外没有藏人,继续说:“可以把他们带出来了。” 引玉关上窗,转而往画上一敲,状似叩门。 刹那间,一股劲从画里冲出,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堂,转瞬挤满生气。 人影往画外一涌,撞得桌椅东倒西歪,轰隆一阵响。 看这行人又是背衣箱,又是抱竹篓的,篓中还搁着那只叫做“大师哥”的人偶,就算不认得他们,仅凭这些玩意,也该识得,这就是外边来的戏班子。 白朝阳差点摔倒,那一个趔趄已让他塌腰岔腿的,可他还是不撒手,把胸口捂得死紧,要是寻常宝贝,哪用护得这么严密。 霍金枝眼前天旋地转,过一阵才回过神,转向引玉便说:“多谢仙姑!” 一群人瑟瑟发抖,唯恐康家人折返,听到店小二说搜寻的人走远了,才坐下喘气。 霍金枝叹气说:“那把火哪是我们放的,我们就算再痛恨那日砸了戏台的人,也不必拿整个康家宅子开涮,何况,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我们日日烧香拜佛的,怎会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白泠湘摇头,说:“我们有仙人护佑,那火也许是仙人放的,他们罪有应得罢了。他们非要报复,只能报复到仙人头上,可是他们敢么。” 听到这话,白朝阳更是把胸口捂得紧。 “总听人说,你们这戏班子得神仙护佑,也不知是哪一位神。”引玉朝篓中那花脸人偶看去,说:“莫非是你们供着的这位?” 霍金枝摇头说:“那是咱们的祖师爷,是该日日供着,不过,它只管台上事,台下的不由它管,护佑我们的神仙自然也不是它。” “难怪你们敢来晦雪天,原来不是不怕死,是仗着有神仙相助。”引玉打趣。 这一句玩笑话没能令白朝阳卸下心防,他紧咬牙关,暗暗朝身侧那有几分像他的妇人看去。 白泠湘摇头不语。 引玉慢吞吞说:“过几日晦雪天要封锁城门,如今只有北门还敞着,你们要是想走,还是早做打算为好,不过今日就算了,康家的人定还要四下搜寻。” 外面风大雪大,兴许到处都是康家的眼线,除非躲到雪下三尺,怕是走哪都能被康家找着。 霍金枝眉头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颤声说:“我们原是为找恩人而来,恩人是出家人,我们便一路撘戏台子,分文不收,为大伙儿唱几出戏,当是为恩人积德,哪料,恩人没找着,还碰到了这样的事。” 听到“出家人”,莲升神色一变,一字一顿地复述:“出家人?” 霍金枝没看莲升神色,颔首说:“应该是俗家弟子,看他未剃度,但又穿着僧袍。” 引玉微眯起眼,随即又故作从容,说:“这里的寺庙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砸成了废墟,和尚道士能走即走,你们来前要是问清楚了,也不必白走这一趟。” “ 我们只知道这地方民不聊生,其他的不曾听人说起。”霍金枝哀声说:“谁想到竟有人打砸寺庙道观,在外面,这种事可是闻所未闻。” “那出家人是如何对你们有恩的?”引玉坐下,怀里空空,才想起又把耳报神忘在了楼上,那“老人家”想必正在房中腹诽谩骂。 莲升却问:“你们口中的出家人,是男相,还是女相。” “男相。”霍金枝说:“男和尚!” 这般笃定,定然没错。 莲升紧皱眉头。 霍金枝又说:“于他而言,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不过他救的可是我的性命。”她不愿多说,扭头朝白泠湘看去,目光一撞,两人间似乎有三言两句说不完的悄悄话。 “那护佑的神仙又是打哪儿来的。”莲升问。 “就是他。”霍金枝笑了笑,继续说:“只不过在我们平常人看来,就连刚入道的也称得上神仙,什么神仙护佑,不过是传来传去变了味。” 引玉假意信了她的话,也笑,“倒也是,我如今可不就被喊作‘仙姑’么。” “二位当得起。”霍金枝说。 引玉看向柜台后,话也算是说给柯广原听的,“既然今夜还不能走,你们便先在客栈里住一夜,房钱便免了,掌柜的也当积积功德。” 柯广原想为仙姑做事还来不及,自然仙姑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当即安排道:“对对,今夜诸位就在小店里歇一宿,明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时机一到,各位便赶紧出城。房间么,我立刻去收拾,几位安心住下就是。” 店小二眼珠一转,把粗布往肩上甩,麻利道:“我去就是,楼上客房都干净的,把褥子铺上就能睡了。” 霍金枝等人眼眶通红,惊喜得不知如何道谢才合适。 此前被康觉海戏弄过的霍兰妗眼泪直流,捂脸说:“那日唱戏,二位也出了面,如今又承二位的恩,不知如何还才好。” 霍金枝也躬身,欲哭又笑,说:“旧恩人没寻着,如今又添新恩人,真是上天眷顾。” “当我是行善积德。”莲升面色不改。 店小二铺好床褥,匆匆跑下来,说:“诸位随我来。” 等这戏班子安顿下来,引玉才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记忆到底是复苏了,茶水怎么喝都不对味,还得是酒,她懒懒散散道:“能把人留住也算好。” 莲升站在不远处观画,画上的墨色越来越明显了,轮廓又清晰了几分。 她心知,真身融入灵台,此乃必然。 “不出所料,救他们的人与佛门有关。”引玉放下茶盏。 莲升转身,眸色沉沉地说:“是不出所料,但也出乎意料,那点金光根本就是灵命尊的,不过听戏班子的人说,救他们的人,是男相。” 又是怪事一桩。 天上人人知晓,灵命得大圆满,而男女性别乃是身外之物,牠没有肉/身,自然不分男女,只是,在白玉京时,从始至终,灵命都只以女身示人。 引玉想起了往昔,也自然记得灵命该是什么模样。她哧笑说:“为了不被认出,倒也可能变作他人模样。” “灵命尊神通广大,变换模样的确易于反掌。”莲升走过去,捏起引玉的茶盏微微一倾。 茶水落在桌上,她沾了些许,在桌上写下“涅槃”二字,说:“求涅槃,必然是缺此涅槃,我还是想不通。” “不过,害人者救人,还是匪夷所思。”引玉说。 莲升思索片刻,说:“无嫌让康家供的双面佛,必和‘涅槃’有关,也许能通过戏班子推出一二。” “总不该是一面已得涅槃,一面求涅槃。”引玉自己也觉得离谱,摇头说:“就算是三头六臂,那也是一人一魂,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怪事。” 说完,她冲莲升招手。 莲升本以为引玉是想同她咬耳朵,可才弯腰,伤着的那只手便被捧起。 引玉低头吹了口气,问:“何时能好啊,莲升,可不能再伤着了,往后的事情还多着呢。” 莲升淡声:“劫雷之击,就连天赋异禀,也得数日才能好。” 柯广原哪敢多听,早在两人说事之前,他就拿棉花堵住了耳朵。 他还在窸窸窣窣地雕桌子,要是让他听到,他怕是刻刀一甩,立刻跪在地上喊“神仙”。 康家大宅又亮了灯火,康觉海烧得愈发厉害,从雪里挖出来的冰帕子,才往他额头上盖了没多久,就全化成水了。 他边上守满人,老夫人也提心吊胆地坐在边上,指使道:“再换帕子,那水化得都要流到脖颈上,还不擦,一群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康觉海的正房和小妾全在边上,倒不是担心康觉海,只担心自个儿,看样子,康觉海怕是活不成了。 符箓救不了康觉海,那仙长又不知去哪了,晦雪天的大夫倒是都被逮了过来,可这地方药材稀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夫空有回春的医术,也救不了他。 康觉海要是死了,这康家必要易主。此前康觉海和康喜名极不对付,康觉海一死,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得遭殃。 老夫人哭道:“原先不是有了好转的,怎忽然病成这样?” 谁也不知,康觉海病情加重,乃是听到了康喜名让人来传的话。 这边病得奄奄一息,另一个院子传出声音:“文舟少爷下地了——” 老夫人僵住,当真是一命换一命,在深深看了康觉海一眼后,她赶忙起身离开。她才转身,康觉海撘在床沿的手便动了动,可惜摸了个空。 康觉海干裂的嘴唇微张,似乎喊了声“娘”,可惜无人听清。 老夫人又去了一趟祠堂,未跪在列祖的牌位前,却是在族谱前跪下磕头。 抬眼时,她盯着康香露的名字流出眼泪,说:“是你吧,你还怨着康家,定是你煽风点火,让仙长祸害康家。如今觉海要死了,你背地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家谱上那痕迹斑驳的名字又怎会应声。 老夫人再度磕头,“觉海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他以前害你良多,我知你不会放他生路,但求你放文舟一马,换好的命切莫再动了,文舟他不过是个孩子!” 片刻,康觉海那屋子哭喊骤响,床上躺着的人终究是断了气。 老夫人哆哆嗦嗦起身,看康文舟去了,才到院子前,便有仆从匆匆赶紧,凑到她耳边说话。 听后,老夫人一喜,连忙说:“快请他来。” 门外一人露面,是当年被赶走的门客。那门客被领着进了康文舟的房,他一见康文舟,便说:“恭喜少爷痊愈,少爷神魂齐全,身体已无大碍,奇了!此番病好,少爷不光要到厉坛前祭拜,也得亲自拜谢仙长才行!” “你说,”老夫人惊诧,“是仙长救了文舟?” “此前少爷病得神魂衰弱,印堂已露死相,若非仙长出手,他如何好得起来。”那门客说。 “果然是一命换一换,早知……就不吊着觉海的命了,他早些走,也能少些痛。”老夫人嗫嚅开口。 当天夜里,还有不少康家人在外搜寻,就算康觉海死了,火烧康家的事也不能作罢,晦雪天越发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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