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知榆并没有需要为她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 那两次突兀的凌晨三点半, 突然出现的游知榆, 以及她们突然发生的两次交集,对桑斯南而言, 对那个湿热闷燥的夏天而言,都只能算作载着灰姑娘去往华丽舞会的南瓜马车。 天一亮, 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像命运齿轮曾经紧紧地咬合在一起过,第二天却又只能随着命运轨迹再度分别, 驶向不同的终点。 桑斯南仍旧有在金光攀升起来的那些凌晨, 一次次地路过在礁石上跳舞的游知榆。可直至那个夏天结束,她和游知榆都没再有过交集。 南瓜马车是限量的, 只有一次。 显然,这还是她和灰姑娘借来的。童话里的灰姑娘不只是拥有恶毒的后妈和两个总是嫉妒她的姐姐, 还长得很漂亮,同时拥有温柔, 善良,积极而坚定等品质。 所以她不是灰姑娘。 “都这样了你还没有爱上她?”听到桑斯南的否认, 明夏眠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怪异。 很明显。 所有人看到的桑斯南,都是从那年暑假开始变好的。包括将一头鲜艳得如同“海的女儿”的红发染回黑发, 包括把逃了的课一节一节地补回来,包括在那些喘不过气来的凌晨三点半逃到明夏眠这来看书学习, 包括把明夏眠因为要在放学后干活而敞开的校服拉链用力地拉上去,导致她的下巴被拉链划出血, 现在想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 “没爱上她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桑斯南觉得明夏眠的想法莫名其妙。 “好吧。”明夏眠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没人规定桑斯南必须对游知榆一见倾心,“那你怎么突然就变好了?” “我没有变好。”桑斯南望了明夏眠一眼,眼神澈静,“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变过。” 明夏眠没反应过来。 桑斯南轻轻垂下眼,“我很尖锐。” “不——”明夏眠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你知道为什么我和游知榆的故事,完全不符合你的想象吗?”桑斯南截断了她的话。 明夏眠被这句话堵了回去,“因为……因为……”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因为这两次交集就爱上她的……”桑斯南异常平静地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明夏眠蹙了蹙眉,有些唏嘘,“虽然我不认同什么门当户对的观点,但那个时候的你和她的确距离太远了,她是富家千金,来北浦岛过暑假只是一个消遣,而你……” 她看了一眼桑斯南,张了张唇,最终还是没说下去。 童话故事和爱情电影固然美好,但真正搬到现实生活中来,就没办法那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一个连高中毕业后到未来都看不见的人,怎么敢因为两次短暂的深夜交集,就爱上遥不可及的公主呢? 明夏眠理所当然地这样想,可当她想明白望向桑斯南的时候,桑斯南皱眉的表情代表她又分析错了。 明夏眠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你别和我说我又想错了。” 桑斯南望了明夏眠一会,有些别扭地摸了摸后脖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明夏眠的确误解了她的意思。 她说她和游知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是基于她们的物质条件和面临的现实,而是基于她们在面临不同现实时,所形成的不同态度和品质。 某种程度上。 游知榆的确可以算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是否拥有顺风顺水的经历不谈,但在如梦似幻的凌晨三点半突然出现将她带走,在她生命即将消逝的那一刻前将她带出小巷,在她和明夏眠面前从来没有领过恩情,面对残破不堪的她时没有显露出任何高高在上的怜悯,甚至还在逃亡时贴心地给她戴上了耳机挡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 这简直符合一切世俗对公主的评价标准。 但偏偏,这是桑斯南最恐惧的。 因为她不是灰姑娘,她当时不漂亮,把自己折腾成了最狼狈不堪的样子;她没有嫉妒她的两位继姐,相反,她反而会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和不幸,有些嫉妒她的两位堂姐,她甚至因为这种嫉妒而拒绝接受堂姐偶尔的好意;她不善良,她不积极,她把自己折腾得一团糟。 最重要的是。 面对桎梏自己的鱼缸时,她的态度是消极的。她会因为游知榆而产生恐惧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 当时在和游知榆仅有的两次交集里,她所看到的,都是那个尖锐又厌世的自己。 这与她所面临的一切现实和外部条件无关。 桑斯南承认,青春期的她的确很尖锐,平等地愤恨出现在北浦岛的每个人,或者是与她过着不一样生活的每个人。 她通过染一头红发来表达自己的尖锐,通过逃课、抽烟和打架来逃避自己所面临的现实,通过说一些伤人伤己的话来伤害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在没有努力之前就接受了死气沉沉的现实。 幼稚又消极。 但是,在那个夏夜,当游知榆在潮湿小巷捡到残破不堪的她之后,当游知榆得知她所面临的现实之后,眼神不带任何怜悯、同情和厌恶,那种眼神是鲜活的,是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却让她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她自己。 某种程度上。 游知榆就像是一面镜子,镜子光鲜亮丽、完完整整,没有任何缺陷。却也因此能清晰地照出她的狼狈、消极、尖锐和死气沉沉。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朗澈的目光,也可以割伤她的脸。 “我前面说的那些没错,我的确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两次交集,是因为她的出现的确难忘,我也的确感激她在那个小巷子里发现了我并把我救了出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桑斯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是卸下了十分沉重的负累,得出一个结论, “但我也很讨厌她。” 甚至后来,当厉夏花偷偷塞给她大学学费的时候,她愣怔着,有那么一秒钟在想,她要是拿走这些钱了厉夏花怎么办,要不干脆就进电子厂打工吧,这样还能在北浦岛上一直陪着厉夏花。 但那个时候厉夏花一巴掌拍得她脸通红,她懵了几秒,又想起那面曾经照亮过她的镜子,一股名为不甘心的海浪才彻底将她淹没。 她不愿意在她再次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那个尖锐、幼稚却又死气沉沉的自己。 就此,她从北浦岛逃了出去。 没人会认为,那两次短暂的交集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讨厌’,只是因为“羞愤”。 “等会……”明夏眠的表情变得有些疑惑了,“你说你讨厌谁?” 桑斯南其实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么一个尖锐的人,但她刚刚已经和明夏眠承认这件事,只能重复,“游知榆。” “你什么游知榆?”明夏眠像失忆了一样。 “讨厌。”桑斯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谁讨厌游知榆?”明夏眠脸上仍是那一副无辜的表情。 “……”桑斯南阖了一下眼皮,忍住没有打她,“马冬梅,行了吧。” “噗——” 明夏眠笑得喷了出来,捂着肚子东倒西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桑斯南不明白明夏眠为什么要笑,她明明很真挚,也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将自己的不堪和消极在明夏眠面前剖析开来。 但明夏眠却觉得她好笑。 如果她这些话是跟游知榆说的呢?游知榆也会像明夏眠这样笑吗?或者是……会因此而讨厌她,而对她产生不好的看法。 换一个方面来想。 她会敢在游知榆面前承认这些吗? “你笑什么?”她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明夏眠身上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明夏眠仍然在笑,捂着肚子,好不容易笑完了,才擦了擦自己笑出来的眼泪,换上了正经中有些诙谐的表情, “好吧三十四,就当你这是讨厌吧,但你知不知道,这种讨厌的最高级别是什么?” 似乎意有所指。 桑斯南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是嫉妒她?” 明夏眠梗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桑斯南那双纯粹干净的眼,她倒是忘了,眼前这位是在最该谈恋爱的年纪刻苦用功读书又刻苦工作给自己阿婆赚钱买大彩电的三十四。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望向桑斯南,“好吧,那我换个说法,你觉得现在的你,仍然讨厌游老板吗?” 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桑斯南怔住,在明夏眠问出来之前,在游知榆重新出现之后,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还讨厌游知榆吗? 说讨厌会有些奇怪,她怎么可能讨厌一个带她遇见海水星星,将下雨夜变成她和厉夏花的对话之夜,用浪漫的音乐堵住她所恐惧的雨声的女人? 说不讨厌也有些说不通,那她为什么还在游知榆面前表现得那么奇怪,为什么当游知榆问起她还记不记得她的时候她要跑得那么快,为什么她如此抗拒和游知榆近距离接触,甚至在听到这个问题时连续跑到三公里跑到这片…… 想到这里,桑斯南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熟悉的感觉袭来,她竟然下意识地跑来了这里,那片十六岁的她和游知榆深夜逃亡过来的海滩。 桑斯南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恍惚。 但明夏眠可没有,她看着脸上表情变得越来越怪异的桑斯南,心里乐开了花,但有些事情被旁人点开就没有意思了。 幸灾乐祸好一会之后,她看了看陷入迷茫的桑斯南,突然想起一件被她遗忘的事,然后以自己多年暗恋出来的经验,露出了万分惊恐的表情, “所以你刚刚,是在游老板问了你到底记不记得她的时候,一路跑到了这里,并且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环海巴士那儿?” 桑斯南被明夏眠的话惊醒,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来,又迎上一脸震惊的明夏眠,“怎么了?” 这显然不是否认的意思,显然还带着点心虚。 明夏眠恨不得仰天长啸,恨不得扭转时空回到一个小时之前,那她绝对不会拖着桑斯南来这里聊上一个小时的往事,而是直接一巴掌抽在桑斯南那张白腻单纯的脸上。 可现在。 她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的桑斯南,提出补救措施,“你得想个办法给游老板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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