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不大,吹在凤倾芸脸上时,她却觉得生疼。弦月露出一角,冷冷地凝视着她,似乎在嘲讽她的脆弱。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易儡的印记。 第一次,是在陌伊身上。 那日三大宗门之人相聚而宴,陌伊也在其中。有贼人闯入,直奔陌伊而去。 贼人修为不低,陌伊那时状态不佳,竟与他一时分不出胜负。 贼人趁机举剑,划向陌伊的右肩。 衣衫被划破,她身上红艳艳的粗十字露了出来。 那贼人得逞后突然攻向凤倾芸。 凤倾芸躲闪不及,被他在脸上划了一道伤口。 然而,那伤口瞬间愈合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随后,陌伊脸上的相同位置,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长度、深浅都一模一样的伤痕。 凤倾芸记得,那天陌伊只说了一句话。 ——易儡禁术,为我所施,我心甘情愿,莫要为难她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正题~ 第8章 清元淬体 房间内,汐裳慢慢关上了窗户。 凤倾芸起身时她便醒了。院中发生的一切,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易儡禁术,竟会重现于世。她思索片刻,前往若禹的房间。 一众人早就被吵醒了,他们现下正聚集在若禹那里,等着吩咐。 他们不解眼下是何情况,便由微生沅向他们解释。 “方才院中的男子,是被人施了禁术,成了易儡。 所谓易儡禁术,源于远古时代。那时有一傀儡师,他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为世人所不齿,凡修行之人皆欲除之而后快。 故而他走到何处,都有人袭击他。长此以往,他不仅难以继续修行,而且身体状况日渐式微。 他不甘就此丧命于他人之手,便特制了一个傀儡,可替他抵挡他人攻击。 可有时傀儡来不及,他仍旧负伤累累。 再后来,他设计在自己和傀儡之间连接了某种特别的纽带。 他的伤口,可迅速转移到傀儡身上。转移过后,他先前的受伤之处完好无损,且他可免受疼痛之苦。 然而炼制一个傀儡,需要的时间、材料都极多。替他挡了太多伤的傀儡很快就会报废。他根本无法做出足够的傀儡。 于是,他将术法改良后,施加在活人身上,取得了更好的效果。 那之后,他不再炼制傀儡,而是直接把活人当作傀儡。他将那些活人称作易儡,而自己则是易主。 后来他造孽太重,历天劫而死。可这邪术一直流传了下来。这术法便是如今的易儡术,至今已失传多年。 除了当年陌伊仙尊曾用过此术,此术已有千万年不曾再现于世。如今歧安县之祸,便是由此而起。” 若禹严肃接道:“此术事关重大,且甚是危险。心中畏惧者明日可先行离开,或者待我与谷主传讯,请他派人来接。”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只有几人愿意留下。 若禹立即给风隐传讯。 有几人惶惶不安,生怕自己也成了易儡,无端替他人丧命。 微生沅柔声安慰他们。这当口,她眼尖看见了门口的身影:“汐裳,你几时过来的?” “早就过来了。”汐裳进了门,无精打采。 “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非是担心这个。”汐裳闷闷摇头。 “那你担心什么?” “没什么。”汐裳随口应道。 她寻了个安静地方坐下,闭目养神。她心中一片乱麻。 是何人在用易儡术? 她该知道的。 有那一个人,一定是他。 他是谁,是谁? 记忆好似被凭空挖去了一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对,自及笄礼后,她的记忆尽数回归,不会再有遗漏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何人动了她的记忆? 头痛欲裂,汐裳只得放弃,不再去强行回想。 周围有些吵,她听见微生沅在安慰一个师妹。 那师妹才十五六的年岁,心中恐惧不已,却坚持要留下来:“我将来还要保护我娘,所以我不能退缩。” 微生沅劝她:“但是此处十分凶险,你还是回谷中为好。谷中你亦可学习很多。” “有两位长老在此,还有师姐你,还有她,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汐裳闭着眼,心想那个“她”该不会在说自己。 那师妹又缠着微生沅问:“师姐,你方才说,陌伊仙尊也用过此术,难不成她也是想让别人替她承担伤痛吗?” 微生沅正色道:“自然不是,陌伊仙尊高风亮节,岂会行此等小人之举?况且她根本无需此术。” 汐裳磨了磨牙,微生啊微生,我可求你了,别再说“高风亮节”这个词了。 “为何这般说?” “因着陌伊仙尊当年练就了清元淬体之术,此术成后,她的任何伤口都会迅速愈合,且她自身并无疼痛之感。她无需易儡,便已具有了易主的特质。” 师妹有些糊涂了:“那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施易儡术?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微生沅有些唏嘘:“因为她做的不是易主,而是……易儡。” 师妹讶异极了:“她竟主动给他人做易儡?” 微生沅叹息道:“是,而且当易主身上的伤痛转移到她身上时,清元淬体之术大抵便失效了。她只能像寻常易儡一般忍受。” “这也太不值了,那易主是何人?竟值得她那般付出?” 微生沅不吭声了。 师妹见她不说便自己乱猜:“该不会是凤……见过凤长老。” 凤倾芸面无表情走过。 “吓死我了,她几时过来的?” “不知道。” 汐裳睁开了眼。 她悄悄离开,没惊动任何人。 凤倾芸不理会身后的声音,她只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到内室,若禹正在准备给风隐传讯。 “你回来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可要我与你看看?” “不必。”凤倾芸摆摆手,却险些摔倒。 若禹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 “你没事吧,不如……”若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瞧见凤倾芸眼角有泪滑下。 凤倾芸偏过头。 若禹抿抿唇,悄悄离去,带上了门。 方才微生沅二人的对话一直在凤倾芸脑中回荡。 清元淬体,无痛无疾。一朝易儡,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 眼泪一滴滴砸下,凤倾芸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陌伊是很多词的最好诠释者——倨傲,聪颖,睥睨苍生。 还有,娇贵。 她长在忘川河畔那无人踏足之处,却也从未受过一点苦。 她天资卓绝,少时以清元淬体,自此不受任何伤痛所苦。 她活了那么多年,她不知道什么是疼。 她一生感知到的所有疼痛,尽是替凤倾芸所受。 业火焚身,这是凤倾芸涅槃重生的代价。 陌伊替她受了。 刀剑相击,这是凤倾芸修行该受的苦楚。 陌伊也替她受了。 一剑穿心,这是凤倾芸要与陌伊就此了断的决心。 陌伊还是替她受了。 ——她天性高傲,她不甘人下。 ——她受尽委屈,她卑微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倨傲不羁的彼岸花有一天也会低下头、弯下腰,甘作易儡,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为她人消灾。 而且那人居然还不领情。 凤倾芸任由泪水肆虐决堤,心里忍不住自嘲。 得了便宜的是自己。 修为猛增的是自己。 长久存于世间的,也是自己。 她有什么资格哭? 她对不起陌伊,从来都对不起。 可在她想要赎罪补救之时,一切都晚了。 陌伊死了,就死在她面前,死在阴冷的忘川河畔。 三魂七魄只余三魂六魄。魂魄不全,她甚至不能投胎重生。 千年来,凤倾芸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找寻陌伊丢失的一魄。 集齐她的魂魄,让她投胎轮回。 哪怕,她在下一世不认得自己,甚至怨恨自己。 都好。 只要她得以重返世间。 可千年寻觅,凤倾芸踏遍了忘川,却始终没能寻得陌伊的魄。 年复一年,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或许,已经疯了吧。 不然她怎会觉得汐裳就是陌伊? 只是她在汐裳身上,竟真的隐约看到了陌伊的影子。 千年来,凤倾芸见过很多人。 有的容貌像陌伊,有的声音像陌伊,有的体态像陌伊。 但凤倾芸能感觉到,她们都不是陌伊。 至于汐裳,无论哪方面,都与陌伊无半点相似,却偏偏总能让凤倾芸想起陌伊。 凤倾芸擦干眼泪。 也许上天真的眷顾她,愿意再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若当真如此,她定然会好生把握。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先帮歧安县百姓解除易儡的束缚。 凤倾芸暂且将千愁万绪抛诸脑后,认真想法子破除易儡术。 窗外,汐裳蹲得脚有些麻了。 她暗骂自己怎么总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传出去定会毁了她“高风亮节”的名声。 若禹没走时她便来了。 她在此蹲了快半个时辰,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凤倾芸做什么呢? 她肯定是听到微生沅说的那些话了,然后又开始胡思乱想。她向来喜欢把罪愆揽到自己身上的。 汐裳本想着若是凤倾芸能想开些,她也就不露面了。 毕竟总是听墙角不太好。 偏偏她竟然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她耳朵一向尖,只要凤倾芸略微发出些声音来,她肯定能听出她在做什么。 奈何什么也听不见,她也不好妄自行动。 凤倾芸若是没事,别因为她反而有事了。 毕竟她清楚,现在凤倾芸潜意识里至少有三分,是把她当作陌伊看待的。 否则她才不会那般放纵自己。 汐裳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抬头看一眼。突然她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对! 她抬脚想跑,脚却麻了跑不动。 于是被凤倾芸逮个正着:“你在此做什么?” “我……我就是路——你眼睛怎么了?” 汐裳正找补,忽发现凤倾芸的眼眶微微泛红。 凤倾芸偏头挡了挡。 汐裳也顾不上脚麻不麻,迅速跑到她窗前。 凤倾芸的眼角尚有余泪。 汐裳暗自懊悔自己先前的愚蠢行径。 她心疼不已,试图开导凤倾芸:“如果你觉得你对不起何人,心中难受愧疚,恨不得以死相抵。你不若先想想,那人是否觉得你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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