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处高大的石碑前停下,抱着胳膊念着上头刻的诗句。 “陌上花开缓缓归,伊人生在水一方。 身轻步捷影难访,形渺踪秘岁不详。 姽婳那堪深闺藏,巾帼何需须眉让。 灼灼彼岸眉间炙,熠熠长笛身前响。 颖悟过人惊四方,倨傲不羁藐八荒。 三千弱水依调起,一袭红衣随风扬。 群玉山冷玉肌隐,露华宫暖娇容盎。 凌波徙转世间时,倾倒三千俊逸郎。 万般殷勤毫不睬,却付痴心白羽凰。 初理红妆春盈面,甘作易儡情满腔。 一朝祸乱凭空降,邪灵招摇忘川上。 高风亮节不自顾,清平袅袅世绝唱。 独平灵乱遍鳞伤,红裙原是泣血裳。 青笛永坠身长陨,桃眼静阖魂久丧。 不朽功德无可量,千古传颂永流芳。” 依汐裳来看,这篇诗文前半段写得还将就,起码半真半假的。 至于后半段,根本纯属胡编乱造。 首先她的死和灵乱关系不大,其次她平定灵乱不是为了劳什子的天下苍生。 怎么人人都这么觉得? 第一个传扬的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汐裳正要离去,方主意到末尾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江宁汐氏景祭献陌伊仙尊”。 她想起来了,这不是她这辈子那个倒霉催的祖先吗? 据说,当年灵乱之际,汐景一介凡人,不知怎么跑到忘川附近了。 在他险些丧命于恶灵手下时,是陌伊突然出现,救了他的性命。 自此之后,他开始修行,并始终铭记陌伊的恩情,要求子孙后代时时供奉。 即便他的香火少了,也不能短了陌伊的。 如今千年已过,汐氏已算得上一方大族,这个规矩不但没改,反而越发严苛。 作为千年来唯一一个不遵守规矩的“不肖女”,汐裳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她一点都不记得汐景这么个人。 就算她救过他,也应该只是巧合顺手。 ……真的真的不至于这样。 汐裳抹了把不存在的汗,神色复杂地离开了。 她没再看其余那些文采飞扬、感情丰沛的祭文,直接来到殿后,打算瞧瞧自己那所谓的衣冠冢,就回露华宫了。 殿后人烟稀少很多。 纵然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但却仍有一股破败荒凉之感。 汐裳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立起的墓碑。 她慢慢悠悠地踱到几个正上香的修士前,绕着墓碑转了一圈。 对于别人的呵斥声,她直接假装没听见,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墓碑上刻的文字上。 很简洁的一段文字,记述了陌伊的生平。 但这却又不同于汐裳在诡梦中得见的那本册子。 在汐氏祠堂关于陌伊的记录里,“凤倾芸”这个名字出现不止一次,占着极大的位置,充分凸现了她在陌伊的一生里无人可比的地位。 但此处的墓碑截然不同。 其上没有一丝一毫有关凤倾芸的记载。 反而几个字眼看得汐裳怒火中烧。 上面直白地写着陌伊与凤青琰多么郎才女貌,多么佳偶天成,多么伉俪情深。最后的生离死别又是何等的凄婉动人。 汐裳被气笑了。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那她这个死人的一生,是由哪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活人书写的? 有人在指责汐裳的不敬,呵斥她快些离开。 她没吭声,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缓缓转过身,狐狸似的眸子里仿佛结了厚厚的寒冰,冷得让人不禁直打哆嗦。 她扫视着周围低语的人群,对上他们愤懑不平的眼神。 那一刻,她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滔天的笑话罢了。 是那群虚伪做作之人营造出的笑话。 汐裳轻轻勾起了一抹笑,轻启红唇,唤道:“井仪。” 银色长弓骤然出现在她微微抬起的左手里。 周围的嘈杂消失了一瞬,随后越发吵闹。 汐裳冷眼看着方才拔剑指着她的男子不禁后退了一步。 她把井仪拿起到面前,抚摸上面精致的花纹,眼眸低垂着。 她想起先前凤倾芸曾言,她不喜欢这里。 她只知道汐氏的记载中承认了凤倾芸和陌伊的关系。 但她不知道,千年来多少人提及陌伊时,费尽心思地祛除凤倾芸的存在。 她以为凤倾芸如今修为高深,不会再有人欺压她。 但其实,一直以来,世人对白羽之凰的避之唯恐不及从未停止。 汐裳冷笑一声,取出了凤倾芸赠予她的羽箭。 转身,搭弓,放箭,一气呵成。 在任何人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墓碑七零八散,成了一堆碎石块。 有碎石崩落在汐裳身上。 她面不改色。 第49章 所谓真相 却说凤倾芸早早到了忘川,一入殿内便遇上了天璇门门主萧宗明。 萧宗明迎面而来,向她施了一礼。 凤倾芸还了一礼,忽忆起自己曾应允萧宗明业火之事。近日发生之事太多,她将此事忘得彻底。 果然萧宗明很快提及,再度请求凤倾芸前往天璇门。凤倾芸与他约定在几天后。 二人寻了个僻静处,就玄澧令之事商讨一番。萧宗明透露他已发现金相玄澧令的踪迹。 凤倾芸不动声色。 倒是萧宗明主动提出:“凤仙尊若有闲暇,不如一同前往。” 凤倾芸假作思索一番,答道:“届时往贵门再行商议。” 二人洽谈已毕,凤倾芸正欲去寻汐裳,忽察觉到汐裳唤走了井仪。 她又惊又忧,迅速确定了汐裳的位置,随后尽快赶往殿后。 凤倾芸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看见了静静立在一堆碎石边的汐裳。 她站在石阶之上,冷冷地睥睨下方的众人。 她随意摆弄着手中的羽箭,箭头的业火时不时窜出来,阵阵杀气腾空而出。 在凤倾芸出现的瞬间,汐裳眉宇间的冰雪消散了些许。 凤倾芸盯着她的眼睛,其中有恼火有不平,有心酸有苦楚。 凤倾芸叹口气,对于发生了什么心里明净。她走到汐裳面前,向她伸出手,轻轻道:“走罢。” 她不应该让她来这儿的。 汐裳攥了攥拳,心里憋着的一口气还没能完全发出。 凤倾芸沉静地看着她,坚持着伸出手。 像是被她的眼神说服了,汐裳不悦地把手搭在凤倾芸的手上,愤愤地踢了一脚一旁的石块。 周围人声嘈杂,议论纷纷。 一个白胡子老头拦住了她们,对凤倾芸道:“凤仙尊请留步,她不能走。” 汐裳认出了他,这老头自名凌虚叟,这座殿宇就是他主持修建的。墓碑上的文字,大约也是他所作。 汐裳恨恨地怒视他。 凤倾芸抬眸,淡淡问:“为何?” 她目光里的威压逼的凌虚叟停了片刻。 他定了定神,指着汐裳道:“她对陌伊仙尊不敬,竟胆敢毁坏陌伊仙尊的墓碑!”凌虚叟满是褶皱的老脸狰狞着,像是想将汐裳生吞活剥。 “凤仙尊,看来她是你身边之人,还请你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凤倾芸冷笑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凌虚叟哼一声:“此女不知天高地厚,实在该重重罚之。至于到底该如何去罚,凤仙尊自己看着办吧。” 凤倾芸看了看汐裳,却见她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觑着对面伪君子丑恶的嘴脸,凤倾芸烦躁不已。正思考不若一走了之,不理会这些人,汐裳忽挣脱了她的手,向前一步。 凤倾芸一惊,不过也未曾有太大的反应。 既然汐裳想亲自解决,那便由着她,不论如何她是有分寸的。 汐裳向前一步,忽娇笑一声:“这位老人家,你怕是想左了。凤倾芸,她可舍不得罚我。” 她扭着腰肢,故意矫揉造作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凌虚叟还算淡定,沉着脸问:“你是何处来到狐媚子,竟敢在此放肆?” 汐裳媚声道:“你既不知我是何人,我却也不屑与你叙说。你只需知晓,此处,我瞧来甚不顺眼。”她抬手虚虚指了指不远处的碎石块,“那墓碑,尤其不顺眼。于是,你看呐,它就变成一堆碎片啦。” “为何我有这胆子呢?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自古旧爱,比不得新欢。”她走到凤倾芸身侧,柔若无骨地往凤倾芸身上靠。 凤倾芸不知她唱的是哪出戏,但还是很快扶了她一把。 汐裳继续道:“所以,即便我今日捅破了天,她都会护着我,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墓碑。” 她轻轻抚过凤倾芸的手,巧笑倩兮:“是吧,倾芸姐姐?” 凤倾芸呼吸窒了窒,险些没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她面向凌虚叟,沉声道:“烦请让一让。若是动起刀兵,误伤了您,便不好了。” 凌虚叟显然气得不轻,手指颤抖着吼道:“凤倾芸!你可想好了!若是你今日执意袒护这个狐狸精……” 凤倾芸满不在乎:“我偏要袒护她,你又待如何?” 凌虚叟气急,吐沫星子横飞:“好,好,好!你这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你如此不分黑白,定会遭天下人唾弃!” 其余人也大多露出义愤填膺之色,对着人群中央的两个女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凤倾芸道了一句“不劳你费心”,便与汐裳一同消失在原地。 “经此一事,怕是天下人都知晓,你有了新欢了。”汐裳的声音闷闷的,很明显还在不高兴。 凤倾芸哭笑不得:“还不是你的功劳。” 汐裳耷拉着头,悒悒不乐:“我就不该去那个鬼地方!” 她把面前的一盏茶一口灌了下去。 眼下,她们正处在一间茶楼的雅室内,施了障眼法,无人认得她们。 “慢点喝,别生气。”凤倾芸顿了片刻,叹道:“世间一向如此,我已习惯了,你莫要为此烦恼。” 她说的既是自己只因生来白羽就被当作不祥之兆的无辜,也是她们之间始终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 哪怕谶言并未成真,凤倾芸却还是那个不祥之人。 即便世人眼中,陌伊拯救天下苍生。但是世人也始终不愿意承认,她喜欢的是一个女子。 除了汐氏的记载外,其余的史册中,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让凤青琰取代了凤倾芸的地位。 临泽的《陌上凰》,汐氏祠堂里的画册,是唯二记录真相的事物。 说到底,如今天下人大部分还知晓陌伊爱的是凤倾芸,不过是因为,时间未远。 一千年对于修行者而言,一点也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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