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鹏照样是出门必备的黑色冲锋衣,架着副眼镜,手上划圆,像在给人画饼一样滔滔不绝地介绍她们现在踩着的这片林子。 不对,就是在画饼。 陆绵绵捧起水喝了一口,对着一副谄媚模样的林鹏笑了笑,并且举起手机拍了张照。 咔嚓一声,她讪讪地收起手机,心虚地往旁边看了眼。 “老师,那个……”陆绵绵想找点什么话,但在看到纪知颜显然已经放空的眼神之后闭了嘴。 纪知颜歪头靠在树上,束成高马尾的长发从头顶垂下来,发尾扫到脖颈,像是没沾墨水的毛笔落到宣纸上,虚空里恍若有沙沙声一般。 她的眉头莫名皱起,脸上明显不快的神情让旁边的陆绵绵登时放下水立正稍息就差个敬礼。 不过陆绵绵这一套动作没让纪知颜把神思转移到她身上,看上去纪知颜还是一脸疑似要打人的神色。 在陆绵绵的映象里,纪知颜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她连真正生气的时候都很少,更别说现在这幅从内里露出来的杀气。 可能有点夸张,但陆绵绵真缓缓地移开了两步,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头顶的树叶窜了青绿,顺着北向的风抖着新芽。 纪知颜手指在手臂上敲打,眉头皱得更深。 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生气,就像按理来说她和杉晓瑟也不该被打断一样。 她头一次想把手机砸掉,就是在杉晓瑟叫她接电话的一刻。 怎么能接电话呢?怎么能在那个时候接电话呢?她已经被体内飙升的肾上腺素指标扰得脑子不清醒,思绪一片混乱了,结果罪魁祸首让她接电话。 接了再继续?鬼话。 纪知颜第二次想把手机砸掉,就是在她挂掉电话的那一刻。 事实证明,有些电话就不能接,尤其是你在家里看到联系人是领导的时候。 “什么事?”杉晓瑟抱着纪知颜的腰,抬头问她。 纪知颜握紧手机,尽力温柔地把它丢到沙发上,再双手环住杉晓瑟,低头在她唇上落下含了歉意的吻。 “明天有个投资商临时决定来北市,我们院长叫我去接待,并且要我写个详细的发展计划出来。”她闭眼叹了口气,睁眼之后眼神不敢落到杉晓瑟眼里的样子。 “写这个需要一点时间,所以可能,嗯……抱歉。” 气氛一时间凝住,杉晓瑟看上去有些怔愣,她眨着眼睛,半秒后松开纪知颜的腰站到了一米开外。 “啊……” 她张了嘴,脸上窜起潮红,害羞的情绪像被打了延时剂,现在才随着空气里不尴不尬的氛围翻起来,把她整个人包裹住,让她登时手脚混乱陷入扭捏的境地。 哐当一声,茶几上的水杯被她带倒,清水顺着茶几流到地上,她慌忙蹲下身扯了纸去擦,手里的纸巾却被完全浸透。 她扬手把浸满水的纸团扔进垃圾桶,想再伸手去扯纸巾却看到纪知颜拿着帕子从厨房往客厅走。 纪知颜微微皱着眉,衬衫和西裤没换成居家服,细腰带箍在她腰上,金属的腰带扣反着光,让杉晓瑟觉得有些扎眼。 不仅扎眼,还扎脑袋。 杉晓瑟一下直起身,看了纪知颜一眼,然后快步走到主卧,哐的一声关了门。 声响好像让尚且留在地上的水面震了震。 于是,两人的第一次,以一杯被打翻的水为终结。 而纪知颜被关门声震住,闭眼深吸一口气之后蹲下身把残留在地上的水渍清理干净。 然后她在水槽前拧帕子的时候,一掌拍到大理石的台面,咬牙说出了久违的脏话。 当天晚上她写那个发展计划书写到十二点,回主卧睡觉的时候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落到裹住杉晓瑟的被子上。 纪知颜摸黑上了床,她自认动作放的极轻柔但杉晓瑟还是睁开不甚清醒的眼睛看着她。 杉晓瑟意识朦胧,伸出手勾住纪知颜的脖子,凑上前亲吻她的下巴。 “你写完了?”口齿非常不清晰。 “嗯,睡觉吧。”纪知颜伸手环住她的腰,在黑暗里回给她一个吻。 杉晓瑟没再说话,只勾着纪知颜的脖子又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纪知颜临出门时蹑手蹑脚又来亲她的时候也没醒。 纪知颜蹲在床前,没敢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晨光熹微看着眼前人安静的睡颜。 而几个小时后,她就站在了云雾缭绕的山上,气温低得让她忍不住搓手哈气,鸟都没几只,还得面对一群投资商。 烦。 如果没有早上那一眼,她不知道该靠什么和别人友好地交流。 她想到杉晓瑟才把皱着的眉头松开,又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进置顶的聊天框里,却发现到现在快要下午六点,杉晓瑟也没给她发过一条消息。 就连她发过去的消息也没得到回复,整个界面里只有右边变得拥挤。 纪知颜又皱了眉,点进拨号界面时余光却看到西装革履的投资商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 她把手机收进兜里,脸上带起笑。 “我看北清的这个实验很有前景,实验基地也发展得很好,很有投资意义。”西装男在纪知颜面前半米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到她脸上。 “多谢黄总夸赞。”她的手依然放在衣兜里,拇指在屏幕上摩挲。 对面的黄总三十来岁,没到发福的年纪,外表尚且看上去还算个人,但他的眼神却让纪知颜觉得自己好像去哪儿撞了邪,沾染上了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而且还是水里的邪祟,黏腻且让人遍体生寒。 她在接到管院长电话的时候就做好了面对这种目光的准备,而且甚至能说她已经快要对这样的目光免疫了。 从她读研以来,她就总是被安排去接待客人,因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她漂亮,觉得她脸上的美貌能变现,能让客人的心情变好,能让投资商定下投资。 或许不能说每个人的眼神都带了刻意的审视,但每一次他们看到她的时候,从眼底投射出的探求都让她觉得灵魂在被凌迟。 她不认为他们是因为她脸上带的些许能叫是美貌的东西才有这种眼神,而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女生来,他们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到审判者的位置上,在心里肆意地对面前的女生进行一场评判。 恶劣又融入他们的骨血。 这种时候美貌的作用只能够让自己在他们的心里得一个莫名其妙的优等。 像一个能被买卖的商品一样。 今天这个接待她能拒绝吗?按理来说其实可以,但投资商之所以叫投资商,就是他们手里有钱,能给项目投钱,她为了实验室,也不能拒绝。 所以她今天可以说是背了两道枷锁,一道是生为女性与生俱来的禁锢,一道是金钱至上时代卑微底层人的仰人鼻息。 再加上对面西装革履实则内里不知道是什么禽兽的男人的视线,她要努力去回味昨晚杉晓瑟轻浅的那个吻才能保证自己不翻出白眼。 烦。 “但我想听纪教授再给我介绍一下具体的发展方向,小林说的确实已经很详细了,但我觉得纪教授作为老师,肯定是要对项目更熟悉一些的,是吧?” 黄卓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右手在左手手肘上摩挲,手腕上的表在逐渐昏暗的天色里恍若镀上一层金光。 “黄总我来给您讲,我比林鹏学得好。”陆绵绵向前一步,脸上堆起笑。 “你学得再好也是个学生,再说了,你还能一直在纪教授的团队里?你不是要毕业了吗?我看还是纪教授来给我讲讲吧。” 他扬起头,趾高气昂从手指上售价上百万的戒指身上毫不遮掩地透露出来。 “你——” “绵绵,回来。” 纪知颜抓住陆绵绵的手腕把她拖回自己身后,再向前走了一步,嘴角勾起笑容看他。 “黄总想听什么?我慢慢给您讲。”纪知颜环转着手上的戒指,金属的反光让黄卓眯了眯眼。 他抬脚向护栏边上走,抬手示意下属留在原地不动,再回头看了一眼纪知颜,伸出一只手做出邀请状。 纪知颜没管他悬在空中的手,抬脚几步走到他身旁,和他隔了几步站定。 陆绵绵想抬脚跟上纪知颜却看到她轻轻摇头,眉目间带了安抚。 原本尚算明朗的天色逐渐暗下来,日光褪了颜色,留下昏黄的勉强能称作晚霞的东西在天际,衬得山腰的云雾像夏日里满含黄沙的大水,云雾翻涌状似水流涌动。 纪知颜双手搭上只到她腰间的护栏,向远处眺望。 “纪教授结婚了?没听说过啊。”黄卓双手也搭上护栏,视线停在纪知颜细长的手指上,脚下向她移动半步。 “没有,带着玩儿而已。黄总您想听什么?”她收了手揣进衣兜里,转身抬眼看着黄卓。 “那纪教授考虑考虑我?我关注你很久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马上投你的项目,毕竟一家人了,我的就是你的。” 他再朝纪知颜移动半步,头复而扬起来,明明没比她高多少,却硬生生靠着自信把自己的身高拔高了个档次。 “真的,知颜,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和我在一起之后不用再天天抛头露面,就在家里享受生活,不好吗?” 黄卓一副深情模样,脚下却没了分寸,连连往纪知颜身前靠。 纪知颜退后两步,眉头紧锁。 “如果黄总想听的是这个,那我可能没办法让您满意。”纪知颜把左手伸到黄卓面前,翻转两下让他看清。 “我虽然没结婚,但家里有人等我。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下山吧。” 她说着就抬脚想往回走,手腕却被攥住,那手的力度透过衣袖传进来,箍得她腕骨都疼。 “知颜,别走,我是真喜欢你!” “自重——” 纪知颜用了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脚下却一滑,护栏在她腰迹一挡,却没能阻止她顺着重力下落。 失重感顿时席卷全身,让她的思绪在一瞬间凝滞,她像是被山间气温冻住,连眼珠都定住不再转动。 发丝逆了重力向上,是被风吹的,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耳畔的风声灌进脑子里,让思绪活络起来。 她要死了吗?那晓瑟怎么办? 纪知颜眼前现出早上杉晓瑟裹在被子里的睡颜,耳边却只有风声,不绝的风声,有别于平时的呼啸,只把诀别二字灌进她的脑子。 诀别吗? 她还没有对杉晓瑟说过我爱你,怎么能诀别呢? 纪知颜急速向下坠,身影隐入云海里,像是夏天爆发洪水时失足落水的人一样。 “老师!” 陆绵绵扑到护栏前,手臂上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她几次想掏出手机都因为手抖而失败,眼泪不自觉地布满了全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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