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该用饭了。” 门吱呀一声开启。 武乡绅站在门内点点头,管家顿时热泪盈眶。 武家人丁稀落,武乡绅老来得子,当做眼珠子疼。 “爹爹……要吃饭……”三岁的小儿子努力为老父亲夹菜,看着他,老父亲三日来的苦闷烟消云散。 他揉了把幼子发顶,满心慈爱地看看长子,对上长子同样忧愁的眼神,他振作道:“吃罢。” 率先拿起筷子。 长子看他似是想开了,不再绝食,面上有了些微的笑模样。 吃过饭,小儿子婆子看护下去玩。 岁月静好。 无风无浪。 清泉城远在万里,再大的阵仗,再多的血腥,也漫不到他这来。 武乡绅觉得自己之前真是魔怔了。 被 个半个孩子乱了心神。 兀自想着,小儿子的哭声传来,他心一惊,急忙跑出门。 “芽儿,芽儿怎么了?告诉爹爹?” 三岁的芽儿哭红鼻子,挣脱婆子的手三两步跑过来一头扎进老父亲的怀抱:“爹爹、爹爹!” 他哭得人心疼,武乡绅不停抚他后背,问婆子,婆子也一头雾水。 “芽儿。”他松开儿子:“芽儿能不能告诉爹爹,谁欺负芽儿了?” “没、没人欺负芽儿……”小孩子打了个哭嗝:“是狗儿,狗儿的爹爹没了……” 武乡绅恍然大悟,柔声安慰儿子。 不料芽儿红着眼看他:“狗儿没有爹爹了,自卖为奴,以后再不能和我玩了。” 狗儿是名七岁小童,比芽儿大好几岁。芽儿养得娇气,街上没几个孩子肯和他玩,再者半年亲有不好的人故意接近芽儿,在交朋友一事上,武乡绅是特意把关了的。 七岁的狗儿憨厚老实,实心眼,他来当芽儿的玩伴再好不过。 武乡绅以大人的眼光看待幼子没了玩伴的事,安慰不到点上。 芽儿睁着水润润的大眼睛:“爹爹不要不吃饭,要好好活着,芽儿不想当狗儿。” 今儿个他见着了,狗儿为讨主人欢心趴在地上当狗。 “芽儿不想当狗儿。” 他重复道。 婆子好不容易找着能插话的机会,上前和老爷说明。 武乡绅这才懂了儿子的意思,摸摸芽儿的头:“不会的,芽儿永远会是爹爹疼爱的芽儿。” 三岁的芽儿哭累了,趴在老父亲肩膀睡下。 清风吹过,武乡绅抱着儿子进房。 为芽儿盖好被子,他笑了笑,笑什么呢?左不过是笑小孩子杞人忧天,他还活着,谁敢欺负他的儿子? 走出几步。 笑意一滞。 他想:他若死了呢? 狗儿的爹爹死了,于是狗儿为了苟活不得不跪在地上学狗爬。 联想到九州乱象频发,世道乱了,民哪有好日子过? 少女那日掷地有声的言语再度闯入他的心—— “人不能阻,那你们甘心去死吗?你 今日能坐在这与我辩驳,皆因前线有傻乎乎的武人在负重前行,你凭什么,蔑视他们的付出,无视他们的反抗? “他们是为谁? “为你,为我,为每一个不愿为奴想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九州人!” 九州人。 武乡绅呼吸急促,心跳怦然。 第一次。 第一次想‘睁开眼’,‘看看’死在一次次守城里的武人。 他喊来管家。 管家不明所以地翻开连月来远人间探子送往各家各户的战报。 “念!” 管家清清喉咙—— “四月二十八,武人防守苍蓝城,死一千二百九十一人!” “五月初七,伪仙疯狂发起攻击,苍蓝城破,死伤共三千八百人!” “五月十二!老岛主率领我军退守清泉城,三日鏖战,死伤两千两百四十二人!” “五月二十,伪仙急攻清泉城,我方,陶釉境武人死四千八百八十九人,青瓷境武人死两千八百二十三人,宗师之下,合计伤者共……” 他声音愈来愈低,眼圈渐渐发红,在自家老爷的沉默催促下,他哑声道:“伤者,共八千人。” 死近八千,伤也八千。 武乡绅今日睁开眼正视死在前线的人数,却被数以万计的英魂刺得眼眶流泪。 “爹!” 武家长子大步前来:“爹,爹你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武乡绅一怔,问:“谁哭了?” “爹哭了啊……”长子为他拭泪。 “我哭了?” 年过五旬的乡绅老爷嘴唇颤颤:“我、枉为人啊……” 为何现在才肯一哭? 谁人无妻无女? 谁人没有一个家啊! “我为何现在才哭?我枉为人啊!”他双臂一振,仰面悲哭:“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呐!!” 听懂他的话,长子默然。 当日爹与少女辩驳的时候他也在,只是,子不言父过,他只能闭嘴。 但此刻,见着悲哭的爹爹,他小声道:“爹,我有在偷偷为前线的武人祈福,儿不想,不想当丧家之犬……” 只是祈福而已。 用不着他们付出鲜血,以至生命。 为什么不肯呢? 为什么不信呢? 长子声色低沉:“爹爹,若我们都不信战事会赢,她们、他们,该多少失望啊。” 合欢宗、大银霜宗全宗上下皆为女子,也在伪仙面前挺直腰杆一战。 远的不说,姜少宗主两剑逼退对方的领军人,这样的人若是败了,天地之大,还有谁能活出一个人样? “我们不信战事会赢,不信正道苍苍,又怎能相信,明日,自己还有命在呢?” 家园将破。 危在旦夕。 还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仙又如何? 人又错在何处?! 武乡绅噌得站起身:“开族会!召开族会!” 别管大人小孩,都来给九州祈福! 家要没了啊! . 万里之遥。 清泉城。 又结束一次战役,空气充满血腥气。 明月高悬,姜娆拧干湿帕子,为柴青擦拭脸上沾染的尘土:“你说,芙玺能行吗?” “能行。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 累了一天,柴青毫无形象地瘫坐在简易木板床:“那是个有韧性的孩子,吃过苦,受过穷,在鬼门关侥幸捡得一命的小家伙,她很聪明。” 姜娆笑笑,折身又去打水。 后半夜,她和柴青紧紧依偎在不大的小木床:“不知为何,近来战事顺利,我心却惶恐。” 她已入大宗师境,理应不该惶恐。 柴青安抚她:“不怕,我还在呢。” 大宗师的‘惶恐’不会无中生有,唯一的解释,是天地将有更强大的威胁来临。 逃是逃不开的。 她抚摸姜娆手背:“我让芙玺教会百姓两个字,你猜是哪两个?” 姜娆思忖片时:“信、反。” 要信。 要反。 信正道苍苍。 反一切邪魔外道。 “绛绛知我。”明月照枕畔,柴青满怀眷爱地搂好她:“我 们会赢的。” . “不可能,我们怎么会输!” 伪仙阵营,林大师伯一掌拍碎木桌:“把人带进来!” 帐篷掀开,林映领着各宗派的掌事人走到灯下。前日那场夜战,他胳膊被柴青砍去一只,得大师伯相救,这才逃得生天。 回想那晚的惊险,后脊背生出一层冷汗,他一脚踹在玄天宗宗主的腿弯:“大师伯问话,敢有半句谎,要你的命!” 无尽城城主携全城百姓向‘仙人’俯首,尚且被屠。降者,又哪来的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见识过清泉城门外的大战,‘仙人’节节败退,玄天宗、破雪神教等宗派已生悔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倒戈,只会落得更凄惨下场。 林大师伯面沉如水:“九州,宗师几何?关乎大宗师,你们又知道多少?” 林映一脚踩在玄天宗宗主的肩膀:“说!” “说……我们说……” 三刻钟后,九州降者夹着尾巴离开大帐。 破雪神教教主脸上多了一道巴掌印,倍觉屈辱: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他咬紧牙。 玄天宗宗主的脸色也不好看。 怪乎宗门内的宗师不肯归降,这群伪仙实在是可恶! 本以为沾了一个“仙”字,能在对方那得到些许好处…… 他真想打死几月前做决定的自己。 且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营帐内,林映林师兄看着断臂处:“根本得来的线索和所见到的,所料不错,九州的宗师等同于银鱼界的‘出窍’,大宗师,则为半步尊者。” 对面宗师不少,又有三个半步尊者压阵,他道:“大师伯,尊者他们——” 林大师伯骤然瞪他,骇得林映噤声不敢言。 “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尊者息怒。” “是,是……” 他闭上眼,漫长的死寂后,林映听见他发狠的声音:“死战!直到尊者到来!” . 清泉城战火纷飞,宗师入战场,大宗师朝伪仙领头人出手,九州武人不要命地强攻,半月后,局势逆转。 “苍蓝城夺回来了!” 大街小巷,七八岁的小童都在为此感到振奋。 到处是欢欣鼓舞的声音。 酒楼,说书先生唾沫子齐飞,说的正是前方战事:“却说季大宗师一掌疾出,姜少宗主与柴大盟主刀剑合璧紧随其后,三人连战林老贼,耗得他华发横生,半个时辰内老了二十岁,形如朽木……” 酒楼外,后巷。 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儿扎堆凑在一块儿,互相询问“你祈福了么?”,对方立时答“祈了祈了,天爷爷听到我的呼求了!” 太好了! 他们只是低贱的乞儿,祈求上苍,原来上苍也是会听的。 “苍蓝城夺回,有武人的功劳,也有我的一小份!”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挺胸抬头,末了,也觉得自个脸大如饼,不好意思地纠正:“一小小小小小份!” “也有我们的一小小小小小小份!” 众孩童拍掌大笑。 小女孩道:“就是当乞丐,我也不想给恶人当奴!” “对!永不为奴!” “九州武人护我九州人,伪仙迟早会屁滚尿流地逃回去!” “说得好!” “那今天就让你当大将军!杀光伪仙!” . 路过时芙玺听着孩子们不失童趣的豪言壮语,撩起车帘看她们热热闹闹地玩起角色扮演的小游戏,会心一笑。 师父不会命她做没有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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