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人傻了,哪怕身子残疾了, 以杨白白孝顺顾家的性子未来就算一辈子窝在山村里照料这两个老人, 给老太公和亲妈养老送终,他多半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但现在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身已脱出, 但魂又千丝万缕的和龙家搅缠在一起。 江湖虽然没落了, 但依旧是池深不见底的浑水, 这些日子他单只联系了顾弦望一个,当夜就有人闻着味儿混进了杨家的老宅, 那人手里有枪,不是拳脚功夫简单能对付得了的。 纸包不住火,何况还出现了一张龙家人皮图。 他应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他只觉得自己脱力似的,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往外溢着股压不住的疲倦感。 这种感受顾弦望再不能更共情了,当初她独自涉险进贵州,何尝不是处在同样的境遇。 但人到底还是杨家的,她毕竟只是个外人,于是又看向老太公,“您觉得应该怎么办?” 老太公搓着胡须,半晌又叹口气:“只能交出去了。” “交?”杨白白猛地回头,音调都变了,“交给谁?” “走鼠、卸岭,谁还对龙家不死心,就交给谁。” 杨白白死死皱着眉:“那些人…您太久没出过山了,那些人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样,走鼠他们——” “他们怎么样不归我们管!”老太公扬声打断,“当年参与龙家古寨的事已经是我的失误,我们损失太多了,已经足够了。” “龙家…那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碰的,这些年我由着你去胡闹,你找也找了,查也查了,现在人你已经看到了,也该收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了。” 顾弦望眼神发沉,这是什么话,好歹这也是杨白白的生母,一个活人,而不是一个物件,既然已经看到了,更不可能弃之不管,况且他还亲眼在阴涡里见过白术的行事风格,他怎么可能会把亲妈交给这样一个人所在的组织? 杨白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太公瞪眼拍桌给打断:“不用再说了,我这是在保你!” 是了,就是这样,这种熟悉的压迫感,为了大我牺牲小我,熟悉的大家长制,即便她印象已经不深,但骨子里仍旧记得当年的那种反感,顾弦望闭了闭眼,强压着肺腑里翻涌起来的怒意。 此时龙黎突然开口道:“以现在的情势,只怕杨家有心想交人割席,也没那么容易。” 老太公侧目问:“怎么说?” “是谁救了她?救人者是否知悉她后背的纹图?”龙黎平静地列问,“她究竟是自己找回来的,还是被人刻意送回了杨家?” “她回来多日,难道就仅只人皮图这一条线索?” 问题一出,老太公立刻也咂摸出了后面的意味,没错,人是杨家的人,这么多天杨家藏着不报,现在突然又要把人交出去,就因为发现了这张人皮图?谁知道他们杨家手里会不会还握着别的线索? 这张人皮图一旦落到走鼠卸岭任何一个门派的手里,他们想要找龙家古寨,就决计不会放杨家置身事外,从杨母回到杨家的那天起,实际上就已经注定了杨白白保不住,他不可能割席了。 老太公的脸眼看着又苍老几分:“口说无凭啊……” “正是。”龙黎顿了顿道,“既然有人将线索送回杨家,与其转交旁人之手,倒不如自己掌握主动。” 她话不说满,句句点到为止,这招应对老太公这般上了年纪的老狐狸极为有效。 他深思片刻,点头道:“既然人皮图是绣上去的,那应该也能揭下来。” 只要揭下来后再无异样,那只将地图交出去,来源怎么编,不都是一张嘴的事儿么? 龙黎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老太公当机立断,抬眼让杨白白到门口守着,自己戴上眼镜起身走到了杨母背后,他仔细端详了那张人皮片刻,跟着解开了对襟的布纽,露出胸口处的皮套。 他这把年纪的人,一套利刃依旧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可见人虽年迈,但仍是杨家的顶头人物,他俯下身,苍老的左手在胸前一抹,寒光闪过,一柄趁手的短刃就已经攥在指间。 缝合人皮者的手法很巧,不像是个外行,已经愈合的针脚近乎无痕,乍看下根本无法发觉这背上的地图竟是外绣的。 老太公右手轻抚,左手下刀,锋面紧贴着皮肤如除须般精准,不消片刻,一张纤薄的皮子就已经摘了下来。 顾弦望眼见着杨母背上只留下四排细碎的血珠子印,那血色发乌,腥气极重,但最令她震惊的还并非是纹图,而是人皮揭下后在杨母背上露出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签名。 g。 这字迹犹如兜头一瓢冷水,将她心魂都冻僵了——顾瑾年!居然会是顾瑾年! 一旁龙黎见她失常,便攥了攥她的手腕,附耳轻问:“怎么了?” 她没有明着问,但显然顾弦望认识这个字迹,这点瞒不住老太公,他从博古架上取下来瓶老酒,浇淋在刀刃和手上,而后将皮子一拢,先放上桌。 顾弦望心里很乱,在秦岭的流浪汉柴屋发现那本书若还可说是个巧合,那现在这个签名明显就是刻意留下的标记,救杨母的人是个男的,好像是个教书的,难道这个人会是顾瑾年吗?他先到秦岭,后至包头,他想做什么?他已经做了什么? 但现在不是她缕清思路的时候,摆在她面前的还有更急迫的事:她是否要和盘托出,借此机会和杨家联手? 她眸色复杂地看向龙黎,又用余光瞥了眼沉默的老太公。 杨家不是个合适于信任的对象,但现在他们也是困兽之斗,顾弦望犹豫了一息,开口道:“我猜测救下她的人可能是顾瑾年,我的…生父。” 老太公虽已揣测到顾弦望与这笔迹有所关联,却也着实没料到相关者竟会牵系到姓顾的那小子身上,“姓顾的?他不是已经失踪了么?” 这所谓的失踪,在他们看来其实与死了没多大分别,这人失踪前也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小考古员,丧妻之后又弃子隐姓埋名,单他个瘦弱平常的普通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哪来的能耐救下杨家的人? 顾弦望斟酌地吐露:“他确实失踪了很久,但这个签名笔迹出自他手确定无疑,我养母陈仪在离世前曾委托人将一份遗物交到我手里,其中便有不少关于当年考古队的资料,顾瑾年的笔迹也在其中,我不会认错。” 老太公重又坐回太师椅,打量着她的神情:“照这么说,他倒是好心,遇着了杨家人,还将人送了回来。” 顾弦望没有托出秦岭得书的事,老太公便也跟着她兜圈,她此刻想要捆绑杨家,杨家人却想置身事外,双方都是最敏感的时刻,还是那句话,口说无凭,谁知道这顾瑾年的事又是几分真几分假? 要说么?要说多少?顾弦望仍在斟酌。 龙黎走到桌旁,拈起那份人皮图观察片刻,突然轻哂道:“这张图,似乎不是真迹。” “什么?” “纹墨没错,皮子也没错,但图上山水见凶,与龙家手笔却不相合。”龙黎抬眼觑向老太公,“您应当也看出端倪了。” 老太公模棱两可道:“龙家人行事妖诡,他们察砂观水的本事远在我们这代人之上,何况龙家人皮图现世者本就了了,我又有什么资本可断言此图不真?” 他言虽及‘我’,点的却是‘你’。 龙黎放下皮子,点头道:“的确,要想判伪,必先见真,杨老爷子智慧。我这里恰有一份人皮图,您不若再掌掌眼?” 顾弦望一怔,就见龙黎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衣扣,她衬衫一抖,顺肩而下,露出内里的背心和后背上隐约的纹墨痕迹。 老太公脸色微变:“你?” “老太公觉得这份人皮图,几分真,几分假?” “龙黎!” “龙、龙……” 龙黎转过身,肯定了他判断:“杨老爷子可记得当年麦克·海克斯曾公开放出消息,说自己寻得了龙家后人。” 老太公咬了咬牙,棋差一步,还是落了后手! 她将身份一抖,杨家到底是想摘也摘不清了,人皮图是真是假原本尚可辩驳一番,但现在这与英国人相关的‘龙家后人’进了杨家的门,还公开了自己的纹图,这事落进旁人耳朵里,又作如何想? 怪只怪杨白白对秦岭之事描绘不清,内里这重大的关节竟根本没提,他早该在此人说出自己与福建盘口负责人相熟之言时就起警觉,现在已经太晚了。 人言如火啊! 他控制不了这人出山后的口舌,要么现下与之合作,要么,就只能杀了她。 但以方才她擒人的身手,想要杀她谈何容易? 半晌,老太公佝腰揉了揉眉心,叹道:“杨家的独苗,只剩下这一个了。” “不尽然。”龙黎拢上衬衣,缓慢系扣,目光却比月色更清冷,“于我而言,弦望亦是杨家一子,我在她这一边,自然,亦是杨家盟友。” 老太公背脊微僵,抬头与顾弦望隔空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各自复杂,很难言说背后含义,到了,他还是说出了龙黎想要的那句话。 “是杨家有愧于杨柳。” 顾弦望垂下头,双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她心头发涩,却说不出话。 公道。这是她想要的公道。 但是这份公道置换的代价太大了,也太复杂了。 龙黎既得所愿,便也没有再拿捏,“关于这份签名,我们手头的信息实际与你们并无多大差异,弦望虽然拿到了当年的遗物,但所有文件都在秦岭中遗失了,此刻恐怕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 “不过我们已着走鼠帮衬寻觅,料想不日便会有个说法。” “顾瑾年销声匿迹这么久,不会平白露出踪迹,走鼠在追龙家,杨家也在追龙家,显然他也未落人后,这一手,未必不是你我在先。” 她这番话便是正式结盟,互通有无的意思了。 老太公默了默,看向门外蹲着的杨白白,杨家入局已是定势,他还需要一个保证。 “我不知道那英国盗宝人与你之间是如何纠葛,不过方才观你背**点,似乎……对方在你身上,还留了东西。” 顾弦望心头倏紧:“什么东西?” “罔象丝。” 罔象…顾弦望蹙眉回忆,这个名字她好像曾在杨柳留下的古书里见过,但具体内容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老太公解释道:“水有罔象,又作木石之怪。古籍注之为水神,实际上罔象是一种天生地宝,形类蜘蛛,其吞吐薄丝,可作缠缚之用,目不可见,就连机器也探测不出。杨家藏刀的皮套上,覆盖的便是罔象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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