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笑了下, 随即手腕轻放,以青铜剑尖当作笔毫,挑沾蓄在脚边的血洼,于岩面上横开条平直的界线。 身后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了。 蜈蚣蛊群不安地躁动起来。 龙黎抬腿跨过那条血线,身周仿佛罩着层看不见的屏障,随着动作撞向阻隔的虫群,轰然间那道坎墙向后翻倒,摔落在地的蜈蚣蛊争先恐后地散开,让出她前行的路。 她的视线落在虫池之内,此刻正对目光的唯一的障碍,便是那被蜈蚣蛊裹满的人形之物。 季鸢不知是否还有意识,他一面奔走一面天女散花似的抛掷身上蛊虫,黑暗中两条人影快速汇近,随着龙黎执剑的轮廓逐渐清晰,他疾走的脚步倏然而止,仿佛是嗅到了某种致命危险,紧接着足尖猛一转向,飞快朝着另侧岩壁奔去。 白蔹恰在那个方向。 方才骚乱中,她借着僵身不动一招躲过了大部分的蜈蚣蛊,脚边虫尸也几乎被啃食殆尽,但洞中没了手电光照,她目不视物,只能凭着印象摸壁缓行,跨步避让着岩面留下的蛊虫汁液。 她先前便听到了话音与脚步声,以为旁人均已撤离,所以人影奔近之时,她还以为是龙黎靠了过来,正想上前汇合,殊不料抢先现身的竟是两条腾空窜飞的硕大蜈蚣蛊。 腥气扑面,根本没有反应时间,白蔹左肩一缩,不言刀顺势斜挑,刃面切过虫身,导回两处清晰的断裂感,她躲过溅出的蛊液,放慢自己的呼吸,视线直勾勾盯着身前,很快在一片模糊的轮廓里,发现了那双隐藏在数条长虫甲壳里的眼睛。 那是季鸢的眼睛。 他没有走! 此时季鸢的身形看起来臃肿极了,廓影不断蠕动着,他放慢了脚步,像是蹒跚走来的熊罴。 白蔹架着不言刀,视线快速往左右滑扫,好死不死,就是躲避的这一步,她周遭已经没了干净的路迹,只能后退,但身后就是岩壁,被吸引来的蜈蚣蛊窸窣爬墙的响动已然近在迟尺。 要动手么? 先前种种细节印证,这个季鸢大概率便是龙家人假扮,但从遗留在洞壁上的痕迹推测,那个混进队伍里从龙黎手中逃走的龙家人应当也是从此地途经,并且徒手杀死了岩洞里前来围杀的蛊虫,同是龙家人,’季鸢‘为什么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他的目光浑浊,很难分辨是否还活着,而头儿给的任务非常明确:活捉龙家人。 必须要活,否则这趟行动就失去了意义。 她本想寻求时机,倒逼这些隐匿的龙家人动手撕破面具,却没想到会落入这般两难境地。 踟躇瞬息,白蔹周身寒毛突然立起,那是千百次搏斗经验养成的对危险感知的本能起效,注意力骤然回缩,眼前季鸢的影子猛然放大,再放大,他在几步之外乍然加速,紧接着重心一矮—— 他想把我也裹进蛊虫里! 已然是生死对决,毫无迟疑余地,白蔹举起不言刀,必须在他扑来的当空了结他的性命。 血液狂涌,呼吸骤停,就在季鸢起跳的刹那,一柄锋利的剑锋忽地从他肩头探出,剑身千钧重担般直压下去,生将他双腿蓄积的所有劲力化去。 随着身后那道高挑的人影现身,两人同时怔止。 只片刻,盘踞在季鸢身上的蜈蚣蛊群便散尽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伤口累累,弯腰呕出大口腥臭的黄液,跟着眼白一翻,垂头就要摔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龙黎等了半拍,才不紧不慢地勾指提住他的后衣领。 白蔹尚未从肾上腺素的冲击中缓神:“你……” 龙黎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夹起季鸢转身便走,“跟上。” … 尚如昀的腿功在当年便已登峰造极,便是这个年纪拖着两人依旧飞驰不怠,转眼已是一里之外。 顾弦望完全是被拽着狂奔,她几次欲挣,几次又被师父遏止,无奈之下只能觑着道转弯时凸出的岩鞘,猛然歪身撞去,疾奔下的撞击力极大,扯带着她的潜水服后心整个撕开条裂口,人就像只陀螺般翻地滚了几滚才堪堪伏止。 她人一脱手,尚如昀当下刹停,还以为是她禁婆骨发作到了顶峰,人已经失去意识,正要去扶,却见顾弦望陡然撑地站起,退了两步。 叶蝉吓了一大跳:“顾姐姐,你没事吧?” 顾弦望摁着肩,摇头道:“师父,我得回去,你们先走——” 尚如昀听声便知方才那下是她故意,当下心头火气:“胡闹!你现下身子是什么情况,自己难道不知?” 她知道,太知道了,粉身碎骨莫不如是,她只剩这一口气了,这是最后的力气。 顾弦望无从解释,只能重复:“我得回去。” 尚如昀真想一手刀将她砍晕,但他很清楚自己徒弟何等的倔劲,逼急了只会更糟。 “你回去了又能如何?”他缓声劝,“你那朋友身手了得,区区蛊虫根本不在话下,她既然救你,便是不想你再涉险,现在回头也只是给人家徒增累赘。” 累赘,师父真是了解她的软肋。 顾弦望抬手拂过脸上干冷的血迹,她别无他法,她必须回头,倘若龙黎神智清醒,她决计不会选择回去,没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实力,但也唯有她能发现她的异样,她不能把她孤零零的留在那里,她承诺过,她得看着龙黎,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尚如昀走近过去:“既是好友,你更该相信她的能力。” 顾弦望急火攻心,情急下再不想遮掩那层窗纸,“不师父,我与她不止是好友,我们——” 话音未落,岩道中突然传来匆急的足音。 叶蝉抻长脖子远眺,惊喜道:“好像是龙姐姐他们来了!” 顾弦望迅速回身,不过两三次呼吸,那熟悉的身影已到近前,龙黎缓下脚步,两人的目光在昏黑中短暂交错,瞳仁的星光里一切都模糊,一切又纤毫毕现。 龙黎扔下在颠簸里已经苏醒的季鸢。 她没有靠得太近,话也短促,想扶的手抬到一半生又止住,“你没事罢?” 顾弦望的心脏从喉头回落,在胸膛重新开始跳动,她摇头:“没事。” 白蔹回头看了眼岩道,把季鸢搀了起来,出声打断:“现在恐怕还不是寒暄的时候。” 尚如昀皱眉走到顾弦望身边,狐疑地挡开二人,“我来扶她便好。” 龙黎应了声,与他错身向前,很快又提起速度。 她没解释,旁人只道是身后蜈蚣蛊群还在追赶,哪敢松懈,咬着牙也跟着跑起来。 经此一役,几人伤的伤,疲的疲,埋头奔命的模样好不狼狈,又过十来分钟,叶蝉跑着跑着发现自己居然弯道超车了,前头几十米只剩下龙姐姐一条人影,左右没人,回头瞥,好么,哪敢想自己也有当先锋的时候。 她赶紧回头,帮老爷子搭了把顾姐姐,“呼…呼,你们还好吧?再坚持一下,我感觉、感觉离出口不远了,这里空气比刚才要新鲜,好像…有风啊。” 说着,又侧开身子回头窥看,“还好还好,都别怕啊,那些虫子好像没赶上咱们。” 她现下体力占优,潜意识里优等生惯常的意识就冒了头,颇有些照拂全队的责任感,这头看看,那头问问,又是加油又是鼓劲,恨不得扯面大旗敲着鼓让大家再接再厉。 季鸢伤得最重,白蔹拉着这么个分量不轻的男人,又打赤脚,也喘得厉害:“叶…叶——” 叶蝉啊了声,以为她是呼应自己,“对对对,要乐观!YEAH!咱们必胜!” 白蔹:“……你先把手电、手电打开!” 叶蝉早跑上头了,根本没意识到其他人那是在摸黑盲追,脑子转过筋,这才咯噔一下:是啊,没光啊,另一支备用手电不就放在自己潜水口袋里嘛! “噢,对对对…光、打光。”她赶紧拉开拉链,苦思冥想该怎么解释,“不好意思啊,我这眼睛打小视力就好,5.2呢,哈、哈哈。”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顾弦望脱力地侧过眼。 叶蝉还没接受到她的眼神信号,就哒一声揿下了狼眼的开关,霎时间强光模式下的刺眼白光炸膛般胀满整条岩道。 他们太久没有对光,干涩眼膜立刻涌出片生理性的泪水,片刻适应之后,几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震惊、失望、疑惑、迷茫。 各样虚幻的情绪瞬间化作透明的实体,幽魂般扼住了众人的喉管。 叶蝉瞠目结舌,晶亮的杏眼里全是绝望:“这里……怎么会有断龙石啊?” 第140章 破石 四下灿亮如昼, 所有隐没于黑暗的细节同时闯入人眼:岩壁上逶逦残遗的剑爪沟痕,甬道尽处庞然圆硕的断龙石,断龙石面中黑蚀的诡谲人影, 人影之下模糊的怪树雕刻。 还有空气, 潮湿,清新, 又隐带着辛香气味。 “不是,不对啊,不都说这里是假明墓吗?假的,怎么会有断龙石呢?” “还是不对,不对不对,咱们是从盗洞进入岩道, 那条洞的铲痕没那么老, 肯定不是古代的东西, 岩道、岩道也没有能钻的岔路,就这么一条路,就算、好好好, 就算是工匠能从这里逃生, 那干嘛还在断龙石上雕刻,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搞艺术吗?” “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啊!到底是谁啊, 把断龙石堵在这里干嘛!?是预知过去未来吗,专门留着闷死我的?” 希望绝望一夕颠倒, 显然已经超出了叶蝉的承受范围, 身后有蛊虫, 所有人都受了伤, 连龙姐姐都……怎么办啊,到底怎么办啊! 沉默窒息的气氛里, 只有她自己喋喋不休的絮语,也正是这几句话,反而让顾弦望厘清了思路。 她缩回搭在师父肩头的手,兀自往前走了几步。 龙黎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所做的一切,在此刻终于拼凑完全。 她早就发现了她禁婆骨发作,也早察觉这支队伍的古怪氛围,她不能信任,也无所依傍,只能独探出路,她知道这条被炸开的岩道里一定藏匿了什么,或许就是那个从她手中逃脱的龙家人,她没有时间了,她只能选择再次执用青铜剑。 断龙石与岩道的罅隙里布满青苔,说明此物置入已久,这黑影的蚀痕与她们曾在地下祭坛所见的一般无二,只是它四肢绵软下垂,头颈歪斜,应是死后才被钉上了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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