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顾澄已经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论起她在寄宿家庭的父母。 顾澄说,加西亚夫妇一切都很好。加西亚先生在奥林匹亚市的一所预科学校里教书,加西亚夫人是全职太太。他们善良、乐观,而且很恩爱。是所有宣扬美国正面形象的影视作品中会出现的那种夫妇。 “我在他们家里住了三年。这是我最快乐的三年,之后我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你明白吗?你和大叶子在一起也有三年了,三年对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义。我现在日子过得像屎一样,可是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开心。” 楚涟很想把叶梨卿曾经对顾澄说过的话重申一遍,那句话是“滚回美国去”。 楚涟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顾澄背靠着厨房水槽的台面,凝望壁炉上的假驯鹿头出神。 “你知道美国非正常死亡的几大元凶吗?枪击、药物滥用、车祸、人身伤害,”顾澄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他们就这样死了。” 一个夏天的周末,加西亚夫人独自开车去邻省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通常她开车出去只是为了去距离住处几公里的超市采购,但那天,她去了波特兰市的奥特莱斯。她给自己买了衣服,给丈夫买了鞋,还给顾澄买了化妆品,因为她觉得顾澄已经到了应该涂唇膏、刷睫毛膏的年纪了。在停车场时,有一个对世界彻底厌倦的疯子拿着一把改装过的霰||弹|枪对着人群扫射。加西亚夫人如果能跑得再快一点,也许她来得及躲进她开来的那辆水星牌轿车,这样也许她能逃过一劫。但她手上提满了东西,慢了一步。一颗子弹从她的额头穿了过去,在后脑炸开巨大的伤口。 去认尸时,是顾澄开的车。水星牌轿车被加西亚夫人开走了,他们从邻居家借了一辆小皮卡。加西亚先生坐在副驾上,一直在发抖,但是汗水又从他的额头涔涔渗出来。他开始不断念叨着“这不可能,不会这样的”。 他们见到了加西亚夫人的尸体。有一位膀大腰圆的黑人女警走上前安慰顾澄,她几乎是强迫般地把顾澄按在一张椅子上,塞给她一杯热饮料。女警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运动型止汗露的味道……那股气味是加西亚夫人死亡的符号。 加西亚夫人死后,加西亚先生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美国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现在他就掉进了地狱里。最为明显的是,他开始酗酒。 “其实我怀疑他还碰了那些东西,至少我见过他抽大|麻,”顾澄说话时仍然盯着那个假驯鹿的头,仿佛楚涟突然变成了驯鹿的脑袋,“他尽可能避开我做这些事了,他肯定也碰过别的,你知道在美国,那些事不值得太大惊小怪,不算多,但也不少。不过我相信,他死前都没有用针头。” 大概是药物和酒精让加西亚先生精神错乱了,他很快丢掉了预科学校教书的工作。在被开除的一个星期后,他在自家房子的后院自杀了。他将一把枪的枪口塞进了嘴巴,扣动扳机。血和脑浆飞溅到了埋葬德国牧羊犬的大树树干和后面的篱笆上。顾澄听到了后院的声音,她去查看了情况,然后拨打911。这回安慰她的警察没有用止汗露,所以身上有股臭汗味。不过顾澄可以接受这一切,毕竟在停尸间闻着止汗露实在太过于黑色幽默,那让她觉得她已经濒临疯狂。 “后来我回国了,在回国之前,我去教堂看了他们的墓,告诉他们,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但曾经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顾澄说。 楚涟其实还想问问关于顾澄的其他事,比如顾澄的亲生父母。不过看顾澄的样子,那可能也不是愉快的回忆,所以楚涟打算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你要给我讲这些事?”楚涟好奇地问。 “我和大叶子不一样,”顾澄笑了笑,“你面对大叶子的时候,就像——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拿着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她不愿告诉你过去的事,就连你主动问她,她也会努力什么都不说,除非她想要让你知道什么。可我不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向所有人讲述这发生过的一切,我可以开一个巡回的演讲会。” “那确实很浮夸。”楚涟刺了她一句。 她最后留恋地环顾了一眼这个房子,抚摸着厨房发旧的台面,还有沙发上铺的毯子,最后她的手落在假驯鹿的鹿角上。 “大叶子的安全屋被‘它’发现了,我必须要尽快毁掉这里。让我最后再看看这里,怀念一下我最快乐的三年时光。还有你,楚涟,你就是我的见证。” 她说着,目光凌厉地扫了楚涟一眼。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大叶子为什么喜欢你?” 楚涟抱起双臂:“你也说过,面对她就像是用旧钥匙敲厚厚的墙,谁知道她会怎么想?也许在她看来,我真的很特殊。” “我们才是同类。”顾澄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不,楚涟在心里永远不会把顾澄和叶梨卿塞入同一个集合。 顾澄夸张地叹了口气,这让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突然又跳到了楚涟的脑海里——女同通常都很drama。 “回国的头两年,我一直很不开心,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然后我遇到了大叶子,我一见到她,就知道,我们才是同类,我们是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的——换个说法,我们是会一直一直纠缠下去的。” “叶梨卿没有选择你。”楚涟冷冷地说。 “她没有选择任何人,”顾澄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她看着楚涟的目光甚至有些怜悯,就好像楚涟刚刚说出了一个类似于“人体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所以十个人里有七个是水伪装”的智障结论,“她也没有选择你。” 楚涟不打算和顾澄争论这个问题。或许叶梨卿没有选择她,可至少叶梨卿对她说过爱她,她们有过永远难忘的亲吻与温存,尽管一切都是楚涟主导。 顾澄率先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她说:“我们聊得太久了,为了避免在这里打起来,我们还是走吧。然后……我就摧毁这里,和大叶子一样,我们都不再有安全屋了。” 楚涟觉得顾澄终于说了句人话,就在她准备迈步走到外面的院子时,她忽然回头问顾澄:“老叶到底是谁?” 顾澄随口回答:“你是说伊万·叶若夫?大叶子说那是她父亲,就当是她父亲吧。” 顾澄这句话的潜台词大约是,老叶肯定不是叶梨卿的父亲。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在她与叶梨卿重逢之后,老叶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多半只是一个配合叶梨卿假身份的幌子。 顾澄和楚涟并肩走了出来。楚涟回头看了一眼,阳光之下,那座小小的二层建筑被黑暗逐渐吞没,就像游戏中的CG画面,图层数据依次被删除,划归赛博世界中最终的虚无。最后,虚无来到了楚涟面前,她只眼前一黑,就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宾馆的房间里。她看了看手机,顾澄说话算话,从她进门到现在,才过去了一分半钟。安全屋里是不存在时间的。 楚涟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叶梨卿已经躺在她的床上睡着了。她侧躺在宾馆的窄床上,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光线很暗。楚涟也躺在了叶梨卿的床上,从身后将她拥抱在怀里。 “顾澄没有喝酒吧?”叶梨卿在楚涟的怀中问。她刚才应该没有睡着,因为她的声音冷静而清醒。 “没有,她只是摧毁了她的安全屋。在那之前,她给我讲了她在美国的寄宿家庭。” 叶梨卿沉默了良久,然后她在楚涟怀中转了个身,面对着楚涟。 “我对她很抱歉,我不明白‘它’是怎么发现我的安全屋的。那完全……不合理,逻辑不通,虽然跟‘它’讲逻辑完全是疯子行为。” 就在叶梨卿说她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现安全屋的时候,楚涟脑袋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几乎像本能反应,但这个念头太过好笑,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 有内鬼。 一个可以和“它”沟通的内鬼。 但谁会是那个内鬼? “安全屋总能再找的,我只是……”叶梨卿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莫名让楚涟想到了原始森林,“楚涟,你要明白,现在你没法退出了。” “jsg我早就没法退出了,”楚涟仍然拥抱着叶梨卿。标准间里有两张床,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确实有点狭窄,“从我爱上你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38章 李小青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三个人第二天踏上返程的路。 叶梨卿和顾澄一路上还在斗嘴,叶梨卿让顾澄滚回美国,顾澄让叶梨卿滚回苏联,活脱脱一个美苏争霸冷战四十年复刻。她们谁都没有提安全屋的事,不过楚涟认为,比起叶梨卿,实际上更在乎安全屋的是顾澄。 安全屋没了,还可以再找。尽管事情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可是事情怎么就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楚涟坐在汽车后座上,看着沿途倒退的风景,她的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悒郁。她想起了那个问题,在多年之前,多年之后,都不断地在心中盘旋,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她: 我什么时候会死? 凡是见过那个世界,就会遭遇不幸。至于李小青,在很久很久之后,楚涟听说了这个故事的后续:寺庙中的住持认为李小青身体不好,情绪不稳定,就让她的家人把她接走了。李小青的父母把她送进大城市一家很有名气的精神病医院。经过两个月的住院治疗,李小青情况很好,于是出院了。出院的那天,她的父母去办手续,她走到了住院部最高一层——十层,神情客气但不失焦灼地对查房的护士说她有一张报销单据忘在了病房里,可能已经被保洁扔了。护士建议她去走廊尽头的保洁休息室问一问。 那时候正是午饭时间,保洁不在休息室里。不过休息室有一扇窗子,没有上锁,也没有加装防护网。李小青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李小青之前说过,如果吃药,她就不会总是看到死人。楚涟不知道是因为药物失效了,或者她干脆就没有吃药,或者对于“它”而言,药物毫无作用。 她几乎已经像正常人了,至少从她和护士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和前后逻辑都能判断出来,她非常正常,除了进出房间时仍然不踩门槛。 现在,再把目光投到当下,也就是2015年的秋天。楚涟住在叶梨卿那里,在她老爸的公司上着班。她爸的公司经营情况江河日下,摇摇欲坠。她爸在家带孩子、钓鱼,他认为是公司的其他股东抽逃出资,跑到公司大闹了好几回,最后他决定彻底卖掉股权,这家倾注着他心血的公司从此与他无关。另外一名股东也决定卖掉股权,两人股权加在一起正好三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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