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子渐渐好转,脸上的疤结了痂,又一点点剥落。相延锋四处收罗良药,那疤痕却总是若有似无,最后余下一道浅淡的粉色。 这日,时素欢方歇下,便被外面的动静吵了醒。 “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里能医?”熟悉的声音渐渐近了,她很快辨认出来,不等下床,门已经被径直推了开,披着一身风尘的黑阎罗径直踏进门来,眉眼间有些嫌恶模样,“我才离开这么点时日,你们倒是作死得快。” 时素欢随手披了外衫坐起来。 黑阎罗进门便走到桌旁,也懒得倒水,直接提起水壶往嘴里倒了些许,身后跟着脸色有些难看的相延锋:“当真没办法么?” 她放下水壶,抬手擦去唇角水渍:“她若是中了毒还能解,这刀伤划得这般深,庆幸没抹开脖子便不错了。”说着,眼角瞥了一眼淡然处之的拒霜,“皇帝不急太监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担心她能活多久,你怎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这样?还嫌自己命太长么?” 听对方这般说,时素欢大概听了懂,原本仅存的希冀跟着微微一落。 “身不由己。”拒霜简短地应了。 “嗤。”黑阎罗冷笑,“等你入土那日,我必定放烟花庆祝,一了百了。”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床边,垂眸扫过时素欢,没好气地丢下话来:“躺下,我瞧瞧。” 时素欢抿着唇,与拒霜对视了一眼,沉默地躺下了。 黑阎罗右手一挥,便将准备好的金针陈列在床边,头也不回道:“都出去,挤得慌。” 相延锋黑着一张脸,若非碍于拒霜,早就发了火,然而此刻也只能同她一道退出去。 门外已是星辰漫天。 拒霜坐在院中藤椅上,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相延锋,轻声开了口:“她的坟,已经迁过来了吗?” 相延锋点了点头。 “也是,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反对你了。”拒霜托腮,又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相延濯?” 相延锋沉默半晌,才道:“杀了。” “你若要杀,早就杀了,”拒霜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何必这般逼自己?” 相延锋偏开视线,背着手立着,一身墨青色衣衫几乎要融入黑暗里:“总归是要杀的。不杀,这个位子便坐不稳。”顿了顿,他的话语沉下去,“他到底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拒霜望着对方的身影,叹了口气:“他也是你的弟弟。” 相延锋的脑海里浮现起那张清俊面容,眉间闪过一丝混杂着诸多情绪的踟蹰。那张脸素来无害,自小便是如此,跟在自己身后唤着“哥哥”,那个男人将自己打得遍体鳞伤时,时常偷偷揣着药膏和点心来祠堂寻自己。 他的身世,传得风生水起,在江湖上并不算隐秘,毕竟被领回青凌堡时,已经九岁了,很难再掩饰。 但没有人知晓,他的娘亲,其实是个风月女子。 说来难以置信,他自小生在勾栏,长在勾栏,记忆里被戳着无数脊梁骨忍着各种不堪入目的恶言恶语。直到他娘亲得了病,不治身亡,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大约是哪个恩客罢,风月女子的孩子,又有谁去计较生父呢。 那是个冬日,下了难得的大雪。 娘亲的尸体被丢出青楼,这里只容得下欢笑,容不下悲戚,众人都嫌晦气,生怕染了病,草草裹了一床生前被褥,便抛之野外。 那时他还不叫相延锋,随他娘姓,叫楚锋。 他一滴泪都没有流,默默将娘亲的尸体葬了,因为没有铲子,只用石片挖土,等挖到后来,石片也没了,便换成了手,一点点挖,从白天挖到晚上,雪下了一身,手脚都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生了病,娘亲将值钱的首饰全都卖了,只死前留了一枚玉佩给他。 他不懂玉,却也看得出是上好的质地,通透的光泽,雕着栩栩如生的兰花。一如他的娘亲,便是唤楚兰。 那一年,他不过七岁。 人生际遇大抵神奇,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拦也拦不住。 两年后,他偶遇青凌堡堡主,对方认出了玉佩,将他领回了青凌堡。 他想,自己也许幼时也曾有过一丝幻想,找到亲生父亲一家团聚。然而很快,这幻想便被现实击碎了。 彼时相延濯已出生,不过四岁,天生体弱多病,大夫说,可能熬不过弱冠之年。 许是如此,那个男人担心后继无人,才勉强将他领回去罢。 众人只道他天赋异禀,然他习武晚,无人知晓那些日日夜夜是如何熬过来的,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习武,若是松懈或者犯了错,便会遭到毒打。很长时间,年幼的身体上,没有一处肌肤是完整的。 有时候是那个女人,有时候是那个男人。 他能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嫉恨,因为他的存在,便是一种赤裸裸的背叛。 都说青凌堡堡主和夫人伉俪情深,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否则,怎么会有他的存在? 没有人提一句他的娘亲,没有人,包括他的父亲,他也就无从知晓,这一切其中的过往。这在堡中是个禁忌。他那可怜的娘,便默默死在那个冬日里,无人关心。 恨在心中扎下种子,一寸寸发芽,开出毒瘤。 终有朝一日,他会将娘亲的尸首亲自迁进相家祖坟,让这些人即便在黄泉也不得安生。 唯独相延濯…… 相延锋暗自攥紧了拳头,身体绷得笔直。 推门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好了。”黑阎罗随手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青丝,踏步往外走来,“不过我觉得她当哑巴可能更可爱些。” 话音刚落,门内已经传来一声沙哑的话语:“滚。” 黑阎罗摊了摊手,视线扫过拒霜,唇角忽然轻佻地往上扬了扬:“你的小猫咪发火了,还不去顺顺毛。” 拒霜直起身来,很快了然,无奈地笑着往里走。 眼看相延锋望向自己,黑阎罗连忙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看她好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累了。”说着一挥手,便往外走。 屋内。 拒霜一进门,便看到涨红着脸的时素欢,像是熟透的柿子般瞪着门外。见到她进来,又匆匆瞥开视线,下意识紧了紧身上衣襟。 “怎么了?”拒霜慢悠悠晃进来。 时素欢的喉头滚了滚,到底是没说什么,只道:“无事,我要睡了。” 拒霜的余光瞥了一眼对方遮掩的脖颈。 她倒的确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黑阎罗突然赶了回来,想来是下针时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留情面地调侃了什么,惹得时素欢恼羞成怒。 若是知晓,昨日便注意些了。
第137章 托黑阎罗的福,时素欢的喉咙倒是好得快些,已经能开口说些简短话语了。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使坏,开的药方极苦,便是时素欢这般不惧苦药的人,喝下去都觉得一整天都是褪不去的药味,连蜜饯也无法压制。 她烧伤的并不算重,只是苦头吃了不少。等那伤口一点点结了痂,黑阎罗便用金针将痂重新刺了破,也不知给她涂了什么,烧伤的地方便像是寒冬泡在雪堆里,冻得几近麻木,半天才缓和。 好在那痂一点点褪去,露出来的都成了光洁肌肤,只隐隐留下些许痕迹,不细看的话并不显眼。毕竟是在手脚上,平日衣衫遮着,时素欢倒是不甚在意,每日都坚持询问可有法子医治拒霜。 “烦死了。”黑阎罗头也不抬,下针的手便重了些,“早知道晚些给你看喉咙了,治不了治不了治不了,还要我讲多少遍?” 时素欢并不在意对方恶劣态度,继续道:“她体内那二十年的毒你都可解,天下百毒若是你都治不了,又有谁能治?” 手上的金针顿了顿,黑阎罗抬头瞥了她一眼,随口道:“若是我那祖师爷鬼医在世,许还有些法子,不如你去棺材里将人挖出来问问?” “她留下的医书里没记载么?”时素欢皱了皱眉。 “谁知道那一堆医书还在不在,当初都丢在沉渊了。”黑阎罗没好气道,“这么多年过去,怕是早被虫蚁给咬烂了。” “我去寻。”时素欢抿紧了唇,心底起了些希冀。 “随便你。”黑阎罗取下金针收好,一刻也不想在屋内呆着,转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可别怪我没事先知会,那祖师爷脾气不好,沉渊当初葬了多少冤魂,数也数不清。” 时素欢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兀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阎罗的目光晃了晃,转身将门阖上,没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身影。 “你来得正好。”她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已经尽自褪去,正色道,“我有事同你说。” 拒霜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院落,点了点头。 …… 三日后。 昨夜的雨将暑气稍稍浇褪了些,相延锋背着手站在门口,低声道:“已经决定了么?其实我真的可以代劳……” “无需再烦劳了。”拒霜只是笑笑,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你的事,不用再为我奔波了。” “可是你身体……” “不过是走一趟沉渊罢,不打紧。”拒霜摇了摇头。 她今日戴了斗笠,将那张面容遮了住,仿佛又像是初见时那般。有风拂过,露出那尖尖的一角下颌,相延锋有片刻的怔神。 “我会照顾好她。”一旁的时素欢道。 她本想只身前往,然而拒霜从黑阎罗口中得知后,倒是没阻止她,只是要一同去。她实在拗不过,最后勉强同意了。 相延锋的目光落在时素欢身上,片刻又挪了开,唇抿得极紧,显然并不太情愿。 “别磨蹭了,快些。”马车里探出一个玉华的身影,忍不住心急地催促两人。 眼看拒霜转身上了准备好的马车,相延锋下意识再想要说点什么,脸色却绷得愈发紧,最后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望着马车扬起灰尘,渐渐远去。 “堡主,”身旁的亲信忍不住道,“东方姑娘她……” 相延锋抬了抬手,止住了对方话头,目光却一路随着马车远去,直到再也望不见了。 马车里。 时素欢回头望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的相延锋,眉间闪过一丝不悦,不等她再看,衣袖已经被扯了扯,将她扯回了座位上:“别看了,倒像是你恋恋不舍似的。” 对面的玉华嗤笑了一声:“满车都是醋味,酸得很。” 闻言,拒霜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时素欢不满地瞪了玉华一眼,半晌,才出声问道:“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怎的,事到如今还在意这些?” 见时素欢没有应话,拒霜轻声笑了,将斗笠摘了下来,露出一张面容生辉的脸,愈发衬得左颊伤痕刺目。她浑不在意,徐徐话语落在清晨里,好听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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