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响,片场门口钻出个人影,安常下意识看过去,一愣。 她没想到是南潇雪,而这时挪开目光已然来不及了。 南潇雪今天重头戏很多,实属有些耗神,最后一场戏拍完,她想提前回民宿,留了商淇和倪漫在片场继续对接。 她瞧着安常没在片场,以为安常已经走了。 这会儿猛然撞见,两人远远隔着距离,一时没人动也没人说话。 南潇雪望着安常站在块旧石板上,一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莹白手臂垂落,另只指间夹着小半支烟,袅袅的烧着。 竹编灯笼光太暗,昏淡天色里,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反而瞧得分明。安常终于没再笑,但也没什么其他表情,就那么目光定定的望着南潇雪。 露出一种少见的茫然,就像她第一次意识到南潇雪要提前离开宁乡时一样。 南潇雪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迈向安常的脚步没经过理性思考,而是一种本能。 若安常这时往后躲,或者开口叫她“别过来”,她还就真过去了。 可安常还是那样定定看着她,神情强自镇定,可肢体语言更诚实,到底透出些慌乱,也不知怎的就扬起烟吸了一口。 明显不会啊,呛得咳了半天。 安常这两天为了遮耳后被她吮出的吻痕,没扎马尾,头发披在肩头,随着咳嗽发尾一晃一晃。 大概觉得咳得狼狈,咳了两声就拼命忍住了,嗓子眼里没缓解,一张脸憋得通红。 南潇雪站住了。 看着这样的安常,她怎能不站住呢? 她甚至笑了笑,柔和的,算作一种安抚。 又对着自己的绣花鞋尖指了指。 安常刚开始没明白,后来一瞥自己的白色匡威,鞋带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她手里夹着烟,也不知怎么处理,想了想咬在齿间,生怕再呛到也不敢吸,就那么屏着气,快速蹲下身把鞋带胡乱一系。 烟夹在指间站起身来的时候,南潇雪已经走了。 片场门口开始陆续有舞者离开,安常没什么与人招呼的心情,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烟夹的位置不对,快燃尽的时候烫着她手指。 手猛的一缩,烟头掉在沾了雨气的石板上一滚,也染上深浅不一的雨痕,看着像什么人的眼泪。 她蹲着把烟捡起来,找了个垃圾桶灭了扔进去。 烟头比她哭得更早,而她是到一路走回了家、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开始想哭。 也没有真的哭,而是一种酸涩,和窗外的雨气混作一团,熏得眼底潮润润的。 或许这跌宕情绪来自今晚的两场戏,穷小子在生命最终时刻,是如何完成与精魄的告别。 那两场戏太过动人,内心触动在片场因拍摄不停中断而被打得凌乱。 像不成章法的拼图,直到这时才拼凑成完整图样。 然而拼图一经成形,她又发现难抑的情绪并非来自什么看戏。 拼图中央清清晰晰写着两行字,有着一模一样的笔画: 一是她问南潇雪:「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是南潇雪反问她:「那你要我怎么样?」 她们刚刚在片场门口对望,就是被这样两句话横亘其间。 滚了两圈,安常发现自己睡不着。 坐起来,揉揉头发。 这是南潇雪在宁乡的倒数第三个夜晚。 而她在这里闹情绪。 在理智还没追上来的时候,她已从雕花木床下来,换了衣服拉开她家嘎吱作响的门。 文秀英房里传来隐约的咳嗽声,吓得她赶紧门一关快步走开。 她不知道若文秀英起来、问一句她要去哪的话,她要如何回答。 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南潇雪。 不过就是南潇雪要提前三天离开宁乡,算是很大的变故么? 明明她一早对南潇雪要走这事,就做了心理准备的。 今晚情绪却波动到连她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上一段感情里她就是收不回成本的赌徒,被人杀得片甲不留,这一次,她明知败局已定,横竖不该再加码了。 这么想着,冲动的脚步慢下来,直至最终停住。 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又停住,还是往南潇雪民宿的方向走。 又停住,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转回她家方向。 “你要去哪啊?” 一道清冷声线自她背后响起。 脚步一滞。 转过头,见南潇雪还穿着那身瓷青色旗袍,脸上没卸妆,但因熬夜拍戏而脱了小半,这无损于她的美丽,却让她因倦怠而好似泛着淡淡的愁容。 安常眸光凝了凝。 这样的南潇雪好似还跌落在精魄与穷小子告别的氛围里。 南潇雪走近两步,一手轻捧起她的侧脸,仔细看了看她的眼:“哭过?” 安常撇开头:“没有。” 她何至于真的哭出来?忍下去的酸涩连身体都可以骗过,如何骗不过南潇雪? 南潇雪却不撒手:“那你怎么了?” 她找个由头:“你今晚和柯老师那两场戏,演得太好了。” 南潇雪追问:“看那两场戏,让你想到了什么?” 安常心里暗忖: 让我想到「永失吾爱」就是那般的下场。 让我想到继续追加投入、到真的爱上你那一天再与你分别,便是那般的下场。 也许比上一段感情伤得更重、痛得更彻底。 但这些话太懦弱,她没法说,只是保持沉默。 南潇雪轻轻叹了声,手掌打横。 她的手永远像一块玉,触上来那么凉,要安常的睫毛翕动两下、轻扫着她的掌心,才能感到皮肤似在回应一般,从掌纹间隐隐透出一股微热。 温温的覆在安常眼皮上,抚慰着她一度想哭的酸涩。 却有另一股新的酸涩涌起,安常很轻微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甚至不愿叫南潇雪看出她胸腔起伏。 直到情绪平复,她才攥着南潇雪手腕,轻轻把那手拉下来。 “什么都没想,就只是看入了戏而已。” 南潇雪默然一瞬,也没揭穿她。 两人站了会儿,身边那座石桥随天光渐亮,轮廓逐渐分明。 显然她们在这石桥边相逢,是她想去找南潇雪,南潇雪也想来找她。 但真遇到了,往回走,是她家,往前走,是南潇雪民宿房间。 一处日常意味太浓,让人错觉她们的日子将永远这般续写;一处却又太具露水情缘的象征意义,反复提示即将到来的离别。 就像她们质问彼此的两句话:“那你要我怎么样?” 她们的处境,与只能站在石桥边的这一刻好接近,卡在真情和入戏之间、坚持和放弃之间、拥抱和别离之间,进退两难。 还是南潇雪先问:“我们就一直站在这儿?” 安常思忖了下,指指桥尾的连廊:“要不坐会儿?” 南潇雪望一眼,走上桥。 安常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南潇雪在精魄角色里时,身形总是格外袅娜,腰肢是被细雨抚弄的柳枝。 上桥时安常仰视着南潇雪,看她腰肢带着旗袍下摆轻晃。 那么轻灵,好像无论如何伸手也握不住,就算勉强蜷起掌心,摊开一看握住的也只是半片枯黄的柳叶,真正的魂灵已随南潇雪的脚步远去。 等到下桥时,又变作了她俯视南潇雪。 南潇雪变成了视野里的一轮夕阳,无论她如何眺望也挽留不住。 一段桥两种心情,种种指向离别。 两人走到连廊边,安常说:“请坐。” 南潇雪笑了声。 那一声总算吹散了些好似凝结的空气,安常的心暂且松了松。 她靠着立柱而坐,南潇雪与她隔着半人的距离。 舞者真优美,背永远打得笔直。 安常指指河里:“有时候能看见鱼。” “什么时候?” “春天的时候吧。”安常想了想:“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外婆都会带我来看鱼。” “你喜欢么?” “喜欢啊。”安常笑笑:“其实也不是喜欢看鱼,是可以借着看鱼发很久的呆,有人问起来,还可以说我在看鱼,就不会显得太奇怪。” “你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姑娘吗?” 南潇雪的目光投射过来,像是抚了抚她的头。 “对,从小无论在哪都格格不入的,不讨人喜欢。” “你的性格吧……”南潇雪弯了弯唇:“是挺愣。” 安常忍不住微瞪过去一眼。 却又因瞥见南潇雪的笑颜,而慌乱移开眼神。 她情愿南潇雪别冲她这么笑,明明是几乎不笑的人,这样会让她错觉自己好特别。 慌乱间她只得盯着眼前碧色的河面:“这季节好像不怎么看得到鱼。” 南潇雪淡淡的应:“梅雨季太闷了吧。” 安常盯了会儿河面,往南潇雪那边移了移。 南潇雪没躲开。 她又移了移,直到她的牛仔裤贴住南潇雪的旗袍。 南潇雪仍是没躲开。 她得寸进尺,拉起南潇雪的手,一根根把自己的手指扣进去。 她坐在这里哪是想聊什么鱼呢。 也不想聊自己奇怪的童年。 她低着头,盯着她与南潇雪十指相扣的手。 雨丝缭绕,化作包裹她们的雾气。 南潇雪轻声开口:“对不起啊,小姑娘。” 安常不抬头:“对不起什么。” 南潇雪郑重的道:“对不起我要提前离开。” 安常下意识驳回:“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人总是不愿露出自己的狼狈。 南潇雪不说话了。 安常默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她是什么意思,她也说不出,她也不知道。 两人紧扣着手静静坐了会儿,南潇雪:“天亮了,我得走了。” 安常本能的慌乱了下:“嗯?” 南潇雪看着她。 安常平时会用一种清冷感包裹自己,可唯独面对尚未准备好的别离时,会露出一种茫然的眼神,像一只丢失了去路方向的小动物。 这样的眼神出现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片场,她意识到南潇雪和柯蘅要提前杀青。 第二次是在片场外,她站在石桥台阶上指间夹着一支烟,看着南潇雪从片场里面走出来。 第三次就是现在。 每次这样的眼神出现,南潇雪的心就像被只隐形的手揪一下。 她很想说:“我留下陪你。” 可今早留下了,三天后的离别又该怎么算? 她用最后的理智解释:“我得回去吃早午餐,然后开会商量今晚的场次,还得练功。” 安常的茫然只是一瞬,这会儿看着已比她还镇定:“我明白。”
180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