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回宫以来, 矜帝从来都是看青雨的脸色,何曾被她这样温和对待过, 有时他甚至都羡慕姜帛, 可这一刻, 他没有半分感到父女之间的温情, 反而是无比的恐惧, 全身都好像僵硬了。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矜帝开始语无伦次, “你果然是回来找朕报仇的……” 李丞相面露无奈地站在一旁, 他想离开,可青雨不让他走。 他不知道青雨到底要做什么。 人们常说,人一旦老了,就会开始惧怕自己的儿女,矜帝以前无法想象。 但此刻他切身地感受到害怕,他知道一个人想杀另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样的,当年他也是这样站在老矜帝的病床前。 矜帝闭了闭眼睛,“朕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该连着你与你母亲一同杀掉的。” 李丞相诧异地看了过来,他只大概猜到矜帝派人去玉山截杀公主,没想到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矜帝也不在乎李丞相在场,他疲惫地将头靠在床边,“安平,就算到了今日,朕也没觉得对你不起,当年是先帝逼迫朕娶你的母亲,为此他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朕恨他,就像今日你恨朕一样。” “我想应该是不一样的。”青雨说。 矜帝却好似没听见青雨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压得他声音干涩:“朕不愿将皇位传给一个朕不喜欢的孩子,可朕无法违背嫡长子继承的法制。所以朕必须要在你回朝之前杀掉你,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走出来了,而且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回来。 朕收到消息时,本想着找几个伪证人指认你并非真正的公主,可你却长得和先皇后那么像,朕见到你的时候真的害怕啊,就好像先皇后回来找朕索命,可有时候朕又觉得,这是朕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朕应该补偿你。” 所以他一方面惧怕青雨,一方面却能忍受青雨对他的漠视。 尤其当人到老年时,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在外面还留了个孩子,就仿佛藏在某个地方的钱突然被找了回来。 “可是你对朕实在太冷淡了,”矜帝眼里露出悲哀的情绪,“朕每次见到你,都会想你是不是恨着朕,朕真的受够了这种猜疑,好几次朕都想杀了你,可想着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又下不去手。你的存在让朕觉得害怕。” 青雨对他的话毫无触动,只冷漠地说:“人心里有鬼就是会这样的。” 矜帝扭过头望向她,苍老的目光深处尽是通红的血丝,“朕知道你今天是想做什么来的,当年朕也是这样站在先帝床前。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将他毕生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原来真的有报应这回事,朕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今朕的女儿也要来杀朕。” “杀你?”青雨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死亡并不能解决仇恨,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一个开头,我想了很久。若非今日你做了一件让我非常不喜欢的事情,我是不会从现在开始做这件事的。” 矜帝发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问什么。 但在他开口以前,青雨说:“我今日来找你,并不是以你女儿的身份,更不是以你的仇人的身份。” 矜帝眼睛逐渐睁大,脸色变得惨白。 因为从他的瞳孔里倒映出来的青雨此刻周身慢慢亮起青色耀眼的光芒,那绝非正常的景象,矜帝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李丞相不由得退后几步,这是什么? 青雨的身形在明亮的光芒里逐渐看得不那么明显,她仿佛与光融为一体,矜帝脸色煞白地定在那儿,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青雨,“你……你……是……” 李丞相只知道青雨是前朝公主,可当他眼底被光芒填满时,他终于意识到,青雨应当是神这一类的人物。 矜帝:“你你……你是……妖怪。” 青雨站在光里,朝矜帝伸出手,“错了,我不是妖怪,你拜祭了我这么多年,却认不出我来么?” 矜帝瞳孔深处闪烁恐惧,唯一一个答案冲到他嘴边,可他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青雨温柔地说:“每个人的一生里,有一次机会可以见到青鸟。” 李丞相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吃吃地接道:“就是在他们大限将至之时。” 青雨温和的视线往他身上拂过,“你真聪明。” 李丞相:“……” “不,不要。”矜帝惊恐道。 青雨:“为何不要呢?那天我也是这样从玉山带走你的女儿。在她濒死之际,她可是很想再回到宫廷来呢。” “父皇……”突然这个幽幽的声音从光芒里传出。 矜帝猝然怔住了,他看到青雨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影子,矜帝就像被抽掉全部灵魂的躯壳,没有活气地钉在那里,他不敢相信,这才是他的女儿吗? 原来竟长得并不像先皇后么? “去吧。”青雨对身旁的影子说,“这是我第一次答应信徒的请求,带你回家来。” 真正的安平公主从光芒里走了出来,她的脚没有碰到地面,像一缕幽魂飘向矜帝,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她就那么直直地盯着矜帝,“父皇,女儿回来了。” 矜帝浑身发颤,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报应,他挥动羸弱的手臂想要赶走安平,可那缕幽魂不留空隙地朝他包裹而来,挟住他的咽喉,他浑身的温度飞速退去,眼泪都冻成了冰,临终前他还想说什么,可青雨这时却转身向殿外走去,他张着手掌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生命飞快地流逝,呼吸逐渐停止,他的眼睛都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女儿的亡魂给带走了。 李丞相在青雨身后出了殿门,他将门带上,站在青雨身边。 从太极殿往下看去,整个皇城就像一片方方正正的猎场。 “您一直在流血,没关系吗?”李丞相低头看向不断从青雨袖子里流出来的血,将她侧身的衣服都染红了。 青雨:“我回到人间,做过四件功德,今天是第四件,救你女儿是第三件,还有两件,都是关于姜帛。但是从今天开始,我要做的事再与功德无关,可我仍希望有人能站在我身边。” 李丞相:“您希望我能帮您?” 青雨:“能吗?” 李丞相望向远处宫城与天际的分界线,长叹了声气:“不帮能怎么办呢,我亲眼目睹公主弑君,难不成还能全身而退吗?” 青雨含着笑,“有这么夸张么?” 李丞相将青雨送他的折扇刷一下抖开,大步迈下台阶:“当然夸张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姜帛无力地趴在地上,折扇摊开展在她面前,百斤的尸体躺在不远处,那方小小的窗户外照进来的光芒始终没有变过,淡淡的幽蓝色的光,将牢房衬得更加幽冷。 当时姜帛在青鸟阁罚跪时,每天也是数着时间过,可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漫长。 尤其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体征正在下降。 她抬起手臂,让还未完全干涸的血顺着原本雪白的肌肤慢慢从指尖流下来,滴在地砖的缝隙里。 “她喜欢我。” 一滴。 “她不喜欢我。” 又是一滴。 “她如果不喜欢我,为何送我护身符?” “可她若是喜欢我,为何到现在还不来救我?” 姜帛指尖吊着一滴血,迟迟不落下来,姜帛盯得眼睛都发直了,她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啪嗒—— 血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姜帛眼里射出惊喜,她喜欢我! 就好像流的不是她的血一样。 “你怎么这么笨?”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姜帛倏地抬起头,就看见青雨正笑吟吟地蹲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 “青雨??”姜帛不敢置信。 “怎么不找我救你呢?”青雨问道。 姜帛朝牢房门口看去,门锁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青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她不怕被自己知道她的身份吗? “我以为你不管我了。”姜帛委屈地说。 青雨摸着姜帛的脸,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迹,“我怎么会不管你呢,我们都有过肌肤之亲了。” 一股酸热涌上姜帛的鼻头,这一天受到的委屈和戕害都仿佛被青雨这句话安抚过去,她张开怀抱,想紧紧地将青雨抱住,再也不要让青雨跑了。 哗哗啦—— 姜帛感到手上一阵疼痛,锁链的声音让她突然从梦里惊醒。 她坐在地上,牢房里仍是只有那几道冰冷的幽光,手上脚上仍套着重重的锁链,地面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但她的伤口仍在不停往外渗血。 那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占据了姜帛的心里,她默默地望着四周冷冰冰的墙壁,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多了几道泪痕。 半晌后,姜帛将脸埋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啜泣了起来。 此时梧桐殿外,荆泉用五指抓着地面一点点朝梧桐树爬过去。 “你们不能——” “啊!” 梧桐树应声倒地,最后砍下这斧的武士满意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向邱帝卫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邱帝卫看了眼荆泉,没什么反应,朝那武士扬了下巴,“掘出树根。” “是!”武士们意头正酣,立刻便高高将斧头扬起。 正在这个时候,从太极殿的方向传来沉厚的钟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那是…… 荆泉翻倒在地,望向太极殿的方向,“那是……” 梧桐殿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朝钟声的方向注目,当钟声一遍又一遍响起,整个宫里的空气都开始变得肃穆,黄昏的气息逐渐开始笼罩着这座宫城。 待钟声暂时停止,突然荆泉高声吼道:“帝卫在此,侍卫听令!” 最开始没有人反应过来,过了几秒后,原本愣在原地的侍卫们立刻应声:“听从荆帝卫调派!” 那手持刀斧的武士们站在原地开始慌张起来,就看到荆泉朝他们露出得势的笑,丝毫不因她是趴在地上而显得势弱,邱帝卫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房统领闭起眼睛,似乎认了命。 荆泉发出命令:“将这群犯上作乱者给我拿下!” “是!” 整个梧桐殿的侍卫全部出动,原本他们遵从房统领和邱帝卫的调遣将梧桐殿的宫女太监都关在殿内,而这一刻,他们都成了荆泉最忠心的部下。 因为当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意味着过去的太阳已经落下,这座皇城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而荆泉会成为真正的帝卫,她将是这个宫城里除了女帝之外拥有最高权力的人。 之一。 青雨独自一人站在城楼高处,晚风从她耳畔吹过,看着梧桐殿那棵倒在地上的树,就好像疼了多时的牙齿突然被拔了去,短暂而剧烈的疼痛过后,反而是一种长久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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