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丞相完全忘记自己本打算逃离这里, 他胸腔里涌起沸腾的血, 五指紧紧抓进掌心的肉里。 他应该想得到的, 在这样一个阴冷黑暗与世隔绝的地牢里, 一个人想要活下来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 但姜帛活下来了,十五天,她就是靠着抓这些老鼠来吃活下来的,像她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侯府的姑娘,李丞相根本无法想象她被囚禁在这里,绝望到只能吃老鼠的肉,用老鼠的血来维持生命。 这时一片丝帛从李丞相头顶飘了下来。 他伸手接住了。 上面是青雨留给他的。 “笔力柔缓,字体秀丽,”他忍不住夸赞道,“不愧曾是川鱼国的公主。” 然而他骤然反应到,上面写的是: 【此处将于半柱香后被掩埋,汝若耽误,过时不候。】 !! 李丞相扔了丝帛就往台阶入口处跑,连灯笼都没顾得上拿,真是要命,怎么摊上这么个任性的主子! 他满头大汗出现在梧桐殿外的时候,青雨站在门口,此时梧桐殿分外安静,四周的守卫都被青雨遣走,连荆泉也被吩咐回去睡觉,只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殿下,您怎么说埋就埋呢?”李丞相边喘气边问道。 青雨站在台阶上,“被你吐成那般模样,不埋还能怎么办?” 李丞相心累无语,你就装吧,明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姜帛曾在里面过得那么狼狈。 但他实在没力气与青雨争执,他一甩袖子,靠着台阶躺了下来。 他眯了眯眼,突然视野里出现一张倒着的人脸。 青雨蹲在他面前,从上而下看着他。 李丞相:“您还想怎样?” 青雨善意地笑了一下,“去弄些吃的来。” 李丞相累得实在不行,“您吩咐宫人去弄不就好了?” 青雨没有动。 李丞相无奈。 也是,连地室都不想让人发现,怎会可能让旁人知道姜帛这段时间的失踪。 “行行行,”李丞相艰难地爬起来,“臣去弄点吃的来。要什么?” 青雨:“清粥。” 李丞相去找清粥的时间里,青雨用毛巾蘸水给姜帛擦拭身体。 姜帛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无法数清,新伤旧伤,颛醇咬的,老鼠咬的,利器刺的,以至于那天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撞伤都显得不那么严重。 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这些伤口基本都发脓溃疡,仿佛腐烂了般,姜帛一直在发烧,而且看起来已经烧了好几天,青雨抱她起来时,先是感到烫,而后又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可怕。 青雨只抱过姜帛一次,就是姜帛出生那天,那时姜帛只是个婴儿,在她怀里小小的一团。 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再次抱起姜帛时,竟还是那么小小一团,轻得完全不是一个正常女孩的重量。 任谁被关在没有食物的地牢里十五天,都会瘦得脱一层皮。 青雨没等李丞相回来,先拨开姜帛的嘴,又给她喂了些自己的血。 喝过血的姜帛似乎找回了几分微薄的意识,只是她分不清自己在哪。在感受到身边有人时,她下意识往另一旁躲,潜意识里好像躲开了很远。但对于青雨,她其实只是往旁边微微挣了挣。 “不……”姜帛嘴里不清楚地说着什么。 青雨托着她的头重新将她抱了回来,凑近她耳畔轻声问:“不什么?” 姜帛或许根本听不到青雨说话,她嘴里始终微弱地说着几个字,“不……不,不。” “不什么?”青雨耐心问道,“可以告诉我。” 姜帛没能回答她,她紧闭的眉目装满恐惧,这个时候门外响起连续的敲门声,李丞相在外面:“殿下,清粥来了!快,趁热!” 李丞相正敲着门,突然手里端着的粥消失了。 愣了约半秒,李丞相醒觉过来:“您有这本事,怎么不自己变碗热粥,大半夜让臣一个大男人去尚膳监生火熬粥,像什么话?!” 殿内半天没有传来新的动静,李丞相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估计没自己什么事,遂打算离开。 迈出半步,不知从哪里出现青雨的声音,又仿佛直接灌进他耳朵里,竟是一句理直气壮的:“我不会。” 李丞相差点儿气笑了,行吧行吧,他懒得追究了,还是回去痛快洗个澡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青雨端起粥,果如李丞相所言,还很烫,青雨将姜帛圈在怀里,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 待觉得凉得差不多时,青雨对姜帛说:“吃点东西,来。” 姜帛难受地动了动,却没张嘴,青雨擅长对付这样的病人,只见她贴近姜帛耳畔,温柔地道:“不吃饭我就走了。” 这话很管用,果然姜帛虽意识迷糊,嘴唇却还是张开了一点。 青雨嘴角浮现一丝微不可见的笑纹,将粥送进去时,忽然昏迷中的姜帛脸色骤变,紧簇的眉头猝然拧成一团,身子猛地往前,青雨心里一惊,连忙将她捞住。 姜帛整个人搭在青雨的臂弯里,身体像一滩水,她的表情非常痛苦,似乎忍受着某种煎熬。 青雨从旁边踢了个木盆过来,姜帛眼睛微微睁了睁,模糊地认出那是什么,然后开始难受地呕吐起来。 青雨缓缓抚着她的背,让她能舒服些。等到姜帛吐得只剩干呕时,青雨才慢慢让姜帛躺回自己怀里。 “真可怜。”青雨说,“连粥也喝不了了吗?” 以姜帛此刻的情况,恐怕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会吐干净,她在抗拒进食,害怕食物。 但她必须吃东西,否则饥饿、发烧与疾病会让她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青雨再次将手指划开一道口子,让血缓慢地流进姜帛嘴里。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青雨似乎想起什么。 有一次她发烧的时候,姜帛是不是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 当时她好像模模糊糊听到姜帛说什么。 好像当时容蓉也在。 青雨正回忆时,忽然怀里的人动了动,她的手被人推到一边。 “醒了么?”青雨低头看着她。 姜帛费力地睁开眼睛,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地牢,她仰望着青雨,青雨的脸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脸,她不由得将自己这段时间被困在地牢时心里来回琢磨的最强烈的念头说出:“让我……做……你的侍者……” 青雨微微一怔。 姜帛将她认成青鸟了么? “做我的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姜帛稀释的目光游移在青雨脸上,青雨耐心地等着她回答,慢慢地姜帛涣散的意识逐渐聚拢,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开始咳嗽起来,开始只是轻咳,突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整个人弓成一团,咳得天旋地转。幸好青雨始终抓住她的肩膀,否则她已经滚落到地上了。 青雨没有追究那个问题的答案,姜帛此时的情况太差了,能醒过来已经是她的血在起作用。 姜帛咳嗽稍稍停止,这几天噩梦般的回忆逐渐像水一样涌入她的识海,满地爬来爬去的虫子,幽暗可怖的光束,冰冷的地砖,夜里老鼠从脚边爬过的声音,还有她自己,她为了活下来,生吃了老鼠,想到这里她感到无比恶心,她挣扎着想要从青雨怀里逃脱。 “不要碰我……”她无力地类似恳求般地对青雨说。 青雨明白姜帛怕什么,她任由姜帛从自己怀里挣开,摔到床的里面。 姜帛抱紧被子,把头埋在里面,瘦弱的身体不住颤抖,发出细小的哭声。 青雨往床里挪了挪,没有强硬地把姜帛再抱回来,反而温声讲故事般道: “我记得我曾有一位老师,在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正蹲在明沟前不知在看什么,我问他——‘你在看什么?’他连头都没回,对我说:‘我在看宫里的老鼠。’” ‘宫里的老鼠有什么好看的?’尚且十岁出头的青雨问道。 当时的李伯清也才二十岁,这是他第一次入宫参加医师的选拔,年仅二十的他拔得头筹,破格被御医院录取。 但听说陛下有意招他给小公主当老师。 于是他便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入宫。 毕竟贵人们想要学什么通常都是心血来潮,他可不想将心思浪费在小公主身上。 ‘宫里的老鼠比民间的大。’他看得入神,完全没想来人的身份。 ‘是吗?’身后传来稚嫩而优雅的声音。 李伯清停顿半秒,回过身,见到少女时候的青雨,愣了愣神,‘你是谁?’ ‘我是仙子,从来没有见过宫外的老鼠,’青雨蹲到他身边,只见明沟里的老鼠被他抓住细长的尾巴,正费力地挣扎着身子,青雨觉得有趣,‘你抓它做什么?’ 李伯清面无表情回答道:‘带回去入药。’ 听到这里,蜷缩在被子里哭的姜帛身体停了下来,青雨知道她在听自己说话,遂继续讲道—— ‘老鼠可以入药么?’ ‘疮肿热痛,溃痈不合,皆可以老鼠入药。’李伯清回答道。 青雨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一窍不通,这时李伯清站起来:‘不过这些药你们贵人是瞧不上的,在宫外却是百姓们抢着要的良药,公主告辞。’ 青雨并不意外他认出自己的身份,她站起来,对李伯清离开的身影道: ‘最近暑热,本公主身上起了许多疮,可我不敢告诉父帝,他总是小题大作。’ 李伯清脚步停下来,转身时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 青雨慢慢走到他面前,这时的青雨比他矮很多,还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教我用它入药。’青雨指着李伯清手里的老鼠说。 姜帛抱着被子,露出半张脸,泪眼汪汪地看着青雨。虽然她不认识青雨所说的这位老师,但居然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和李丞相很像。 青雨手伸过去摸了摸姜帛的侧脸,轻笑着道:“我尝过的老鼠比你多得多,你嫌弃我么?” 姜帛没想到青雨竟然想告诉她的是这个,她懵懵地摇了摇头,心里那种对自己身体的厌弃顿时少了很多。 青雨又笑了笑道:“既然你不嫌弃我,作为报答,我也不嫌弃你。”
第61章 太黏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帛只醒了没一会儿, 又睡了过去,青雨小心翼翼将她的头挪到床边,下面用枕头给她垫着, 慢慢地把头发从她身子底下拨了出来。 长发如瀑布般泻在床头。 青雨弄了盆水过来, 将姜帛的头发泡了进去。 “真脏啊。”她像玩弄小孩的玩具似的, 缓慢耐心地兜起一抔水淋在姜帛头发上,仿佛觉得这样很有趣,她又不知从哪里弄出几枚花瓣揉碎在手里,而后轻轻涂抹在姜帛发梢。 姜帛仍然睡不安稳, 迷迷糊糊的时候嘴里总在喃喃念叨着些完全听不清的话语, 慢慢地天亮了,盆中的水却丝毫没有变冷,青雨朝外面看了一眼,窗户那里隐隐已经透出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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