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屋中的伍庆听管家来报,马车进了后院。他眼前一亮,急忙跑到后院迎接张纵意。 见张纵意踩着马凳走下来,伍庆心里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很大可能是失望。 他原先羡慕她能回西北去,能去战场上挥斥方遒解决北胡人。伍庆不止一次地给她送去信件,希望自己也能回西北——哪怕只是当她的亲兵。 张纵意却总劝他在长京好生待着,并说让他娶亲安定下来。他不肯,他永远忘不了张纵意英勇矫健的姿态。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长京城时她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声音铿锵有力,浑身水汽四散,简直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他以为张纵意会永远这么莽下去。 伍庆无法将眼前的张纵意同分别时眼睛闪光的人联系在一起,现在她的眼睛很平静,她在对自己笑,但是眼睛弯曲的弧度并不大。 伍庆觉得她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看见张纵意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应该是对自己在说话。他反应过来,急忙将手动一动,可嘴里的那一句“大哥”还是讲不出口。 张纵意同许纨远笑话了他几声,他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张纵意的手摸到腰后,抽出了带鞘的昆吾刀。她将那刀抽出两寸,刀身上闪出银亮的光。 张纵意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刀递给伍庆。 伍庆呼吸急促起来,他久久地看着张纵意,看着拿刀的张纵意,那消散掉的威武神气在她拿刀的那一刻又重新聚拢在她身上。宽大的文官服在她眼中已经成了盔甲,张纵意拿起刀,又成了披坚执锐的将军。 “意哥!” 他激动地喊出来。 “这小子,非要收点礼才认识我。” 她笑道,将昆吾刀塞进了伍庆的手中。 “去前厅,去前厅。”伍庆攥紧刀给她引路。 三个人落座便有酒菜送上来,他们不拘礼节,先猛吃了一阵,被两人灌了一通酒,张纵意此时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态。 “你,”她指着伍庆,“会写字了就给天天给我写信,要我把你调到西北。干嘛,你就这么爱打仗?” 伍庆不言语,只傻愣愣地笑。 “大人不知道,朝中官员可是有好些想给伍大哥说亲的,可他偏都拒绝了。” “呦,兄弟,这些人你都看不上眼?” 伍庆笑道:“那些鬼精鬼精的官员,他们给我说亲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还不如说他们是看上你了!” 三个人大笑。 “不过你也该安定下来了。”张纵意道,“那天我叫人给我读桌上的军报,开始还好好的,都是些战场上的事情。读着读着,庄叔写给我的信就被念出来了。满屋子将领都听见你老爹托我给你寻一门亲事,伍大人,你丢人都丢到家了。” 许纨远乐得眼泪冒出来,他嚷嚷道:“大人,伍大哥可有相中的姑娘了,就是那个……” “闭嘴吧,吃你的饭。”伍庆眼疾手快地拿馒头塞住了许纨远的嘴。 “行了行了,咱们吃饭。”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张纵意知道他是不想待在长京,他想回西北。 三人酒足饭饱,张纵意被伍庆扶着踉踉跄跄地回了卧房睡觉。 梦中她总感觉有东西紧紧缠着自己,张纵意几乎是下意识地醒过来,朦朦胧胧不见光亮,此时是夜半。她才发觉是怀里抱着一个人。 她将手伸过去,怀中的人立马咬在她手指上。 “你,琼儿?”她大惊失色,捧起苏云琼的脸,“真是你,你不是在玉水别院呢,怎么过来了?” “老廖送我过来的,他道皇兄那边有些动作,怕波及到我,便连夜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苏云齐要搞事情了?”张纵意闻言立刻坐起来,“你来的时候,这院子里有谁看见了吗?” “是伍庆带我进来的,一路上除了几个家丁再没有别人了。” “还好,”她刚松下一口气,神情又紧张起来,“老廖来了吗?” “在外边呢。” “你先睡觉,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张纵意匆忙起床穿衣,她将苏云琼哄睡下后用凉水抹了两把脸,打开门,她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廖惟礼和伍庆。 三个人皆是满脸苦笑。 “哥,老廖,跟我来。” 伍庆给两人引路,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进到一间屋子。伍庆揭开墙上了一副垂地大画,白净的墙面上显出门的形状。 三个人进去暗门,暗门内面积不大,勉强够他们容身。伍庆点了一支蜡烛,示意两人坐在地上说话。 “老廖,你先说,苏云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回大人话。在剿灭北胡的残兵时,属下在庭州和北庭州都埋了一批亲信。昨日属下护送夫人至玉水别院刚安顿下来,就有庭州和北庭州的信件送至。说是雍王殿下已悄悄地拢起部分兵马回了雍州。” “具体数字是多少?” “他们行进的很慢,而且很谨慎,只在星夜行军。具体的人数信中未提及,但属下估计,也只有樊立川的边军外加新募的兵员,最多只有两万人。” “他要干什么?指望两万的兵马打进长京?”伍庆摇头,“这怎么可能?” “你别忘了,两万是他们有的全部兵马。星夜进城只能用轻骑,他们必会分批次地将兵送往目的地,每次送来的人会更少。”张纵意嗤笑,“这些兵马当然不够用。他肯定想要雍州和凉州的兵马。老廖,他是在等我们回雍州好帮他拢兵呢。” “哥,你不想回去帮他?” “原先确实想,特别是在我遇见琼儿之后。可直到我意外得知苏云泰还活着,我就改变主意了。” “什么!苏云泰还活着?” 廖惟礼和伍庆异口同声。 “事到如今,我不瞒大家。”她从怀中掏出王涧的生前交给她的黄帛锦包,摆在两人面前,“这颜色和花纹,除了嫡长子能用,还有谁敢?” “老廖,当时我派你去解决薛延陀的残兵,其中自尽的女子,叫王玉声。她是武襄侯的女儿,也是苏云泰的妻子。” “所以大人让我保护好她的尸身。” “对,王玉声的遗体我已派人从凉州借道送进了邳州,现在西路军的统帅王士渠已经得知此事。故而我叫你给伍庆传了苏云齐的异动,让他提醒陛下。” “只要苏云齐敢生异心,陛下一声令下,那西北四州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可,可是凉王殿下不是叛乱……即使他还活着。意哥,你怎么能肯定陛下还会立‘他’做太子?” “我当然没这把握。”张纵意没打算告诉两人苏云泰是女子,若是两人知道此事,会更无信心,“皇子景年幼,若立他为太子,主少国疑。如今我要见到苏云泰,问她的想法。” 皇子景,即沐妃所诞下的皇子。 “问凉王的想法……大人!”廖惟礼少见地失态打断她的话,“若凉王殿下真有此心……” “那我就在雍州解决苏云齐!” 张纵意立掌为刀,狠狠地下朝劈。 蜡烛被她的掌风扑灭。 两人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一抖身子,伍庆急忙重新将蜡烛点燃。 “大人知道凉王殿下现今在哪里?” “当然,她此时就在诏狱中。” 伍庆端着蜡烛瞧了一眼张纵意,立刻被她眼中的锐利吓得心头一跳,这哪里是一潭死水,她眼中分明潜藏着惊涛骇浪。 正月十四日,这天过午皇宫内便开始忙碌起来。太监和宫女各自有条不紊地从路上穿梭,听说今日皇帝陛下特别勤快,所以他们要干的活也多起来了。 一个老太监站在红门口,正严厉地呵斥弄砸事情的几名小太监,几名小太监被训斥的低着脑袋不敢喘气。忽然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老太监抬眼瞧过去,看见两队禁军开路,迎进来一顶两人抬與的官轿。 他急忙收了声音,命令这几个小太监跟在自己身后不要乱动。 他们低头垂手,恭立在路边,宛如石像。 等官轿远去,一名小太监大着胆子问道:“公公,那是谁?” “剿灭北胡的张大人,替陛下守边的忠臣。” 轿子慢悠悠走了半时辰在仪仗处停下,张纵意下轿,走到御书房外止住脚步。听见里面传来允许她进入的通报,她才迈开步子进去。 苏循依旧是坐在龙椅上批奏章,他的笔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奏章批完一摞太监又会换上新的。他眼前的奏章永远是满满当当占据了大半张桌子。 “臣张纵意恭请陛下圣安。” “朕安,赐座。” “谢陛下。” “纥兀将在明日的典礼上接受朕的册封,到时候,你和朕一起站在观礼台上,你就站在朕的身侧。” “臣遵旨。” “今早你递到通政司的奏章朕看了,雍州边关的数万将士希望解甲归田,朕准了。朕已经给内阁下旨,户部会另外拨出一笔银两发往雍州,就当是朕赏给他们的。” “臣替边关将士叩谢天恩。” “嗯,起来吧。”苏循搁下笔,让太监抱来数本新的奏章,他又低头开始批复,“庭州有动静。” 张纵意落座的动作有些停滞。 “臣知罪。”她忙跪下来请罪。 “不怪你,起来吧。”苏循语气平稳听不出异样,“本想让你替朕掌凉州,可现在朕要和内阁好好商议。” “是,臣明白。” 张纵意叩头,退了出去。 她没有去仪仗处寻轿夫,而是快步走小路,到了一处花园中。 伍庆正在此等着她。 她脱下官服,换上伍庆为她准备的盔甲腰刀。装作巡逻的禁军,她跟在伍庆身侧去了诏狱。 正月十五才正式开牢,诏狱中只有两个牢头在门口聊天。伍庆早一步打点好了他们,让其给自己留出半个时辰。 牢头对此心知肚明,每任禁军都司盘剥狱中高级官员的钱财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前任都司张大人少来诏狱,因此油水都落进了胡老和他们手中,他们还为此感叹从没在犯人手中收受过这么些钱。 这次伍大人趁正月十五日来,定是要狠狠地收他们一笔钱! 伍庆将她带进狱中,找到了宣仁十九年冬月廿四日狱中犯人的关押地。 “前边的那间单牢房便是,意哥,我就在这里守着。” “好。” 她眼前这间牢房和其他间不同,其他牢房大多是十人大间,外有铁栅栏。这间牢房四面都是泥灰的砖瓦盖成,铁栅栏竟直接换成厚重的铁门。 张纵意手中捏着王涧给她的黄帛布袋,打开了眼前单牢房的铁门。 里面只有高处的小的可怜的窗户透光,张纵意进了漆黑的环境中看不见,她先听到的是屋内人的声音。
77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