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 她点起火折子,又从腰间口袋中摸出一支蜡烛点上。 “校尉大人。” 她再次听见了屋内人的声音。声音温润且冷静,张纵意已经想象出了这声音主人的容貌。 牢房似乎很大,她追寻声音的来源朝前探步,终于在角落中看见了盘膝坐在床上的人影。 她用蜡烛照亮苏云泰的脸。 她立刻看见了一双深邃平静的眼睛,苏云泰的脸上表情自然,可她觉得不真实,像是戴了一层精致妥帖的面罩。牢房地上多得是干草和碎屑,可这张脸却意外地干净,张纵意手中的光亮刚照到苏云泰,她便觉得不是蜡烛照亮了她,而是苏云泰的脸紧紧吸住了光亮。 “可否有皇命?”苏云泰问道。 “朝中无事。” “那么大人此次来找我,定是私事了。” 张纵意也不对她藏着掖着,她将蜡烛放下,随即摘掉头盔拜见她:“臣张纵意拜见殿下。” “张纵意张大人,你不该无皇命私来诏狱见我一名囚犯,走吧,你该走了。” 苏云泰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张纵意听后几乎鬼使神差地要答应。 “殿下,臣是受人之托,将殿下的东西奉还。” 她将手上的黄帛布袋递过去,苏云泰接过。少顷,张纵意听见她沉重地叹息。 “玉声还好吗?” 张纵意沉默不语。 “前些日子我闻囚笼外热闹非凡,模糊地听见了庭州,北庭州,北胡这些字眼。”苏云泰将布包放在手边,“置新州,父皇应是收下了北胡的土地,想必玉声已经离开人世了吧。” 她依旧是沉默。 “张大人,多谢你能替她将这东西送来。” 苏云泰依旧是盘坐在床上,只是伸手扶张纵意起来:“你冒风险来此处寻我,恐怕不只是为了替她送东西。对了,我还不知你具体的官职。” “臣现任雍州都督。” “你是来向我寻生存法门的。云齐狡黠,他喜欢搞些隐秘的动作。” “殿下都知道?”张纵意惊讶,那么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不知这位殿下能否猜到…… “张大人请回父皇话,叫他老人家不必再派人来试探我了。云泰无心皇位。” “不,殿下。您误会了。” 苏云泰听了她的解释,脸上依旧是带笑容的温和的面具。 “王玉声的真名叫王涧。我和她是同一路人。” “你说什么?”听见苏云泰已经有了和刚才不同的语气,张纵意继续说道,“我和王涧来自同一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虽有问题存在,可女子和女子在一起,总是会有人祝福的。” “殿下,我也是女子。” 苏云泰忽然将蜡烛吹灭。 “同我现在的情形似的,我是拘着的盗贼。”苏云泰举起自己被铁链束缚的双手,“罪名是牝鸡司晨。而你,是纵着的。可我是将死之人,你不一样。” “只要殿下想活,臣可以将您……” “不,我只是想求你件事情。”苏云泰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诚恳,“我知道张大人有心救我,我只求张大人用这力量扶苏云齐上位。” “殿下!” 张纵意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脱离苏云齐的法子,她不想再将自己圈进去。 “父皇也好,云齐也好,对他们来说,我都是个威胁。我不愿再回凉州了。” “臣可以设法送您出去,牢狱之中多有官员庾毙,您……” “不急,”苏云泰笑道,“比起这个,我更想听你说说你那个时代。” “我听涧儿说,你们那个时代已经很强盛了。”苏云泰抬起脸看向透过几丝光亮的窗户,眼里满是希冀,“我若生在那时,又该如何?女子还会被限制在家中不能抛头露面吗?” “殿下,您肯定会名流千史。可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道路仍然艰难漫长。” “张大人,多谢你替阿涧将这个东西给我。”苏云泰举起黄帛布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语气轻松,“我意已决,请回吧。” “殿下……” 她身后的铁门响动了几下,是伍庆在喊她。 伍庆见她一脸沉重地出来,便知道事情不太顺利。 “别担心意哥,她不同意我就将她从牢中救出来。只要人出来了,一样能威胁到苏云齐。” “你想的太简单了,明面上的权力是自上而下,可背地里是自下而上。现如今凉王叛乱举国皆知,若真救了苏云泰出来,后果我想象不到。” 张纵意原以为苏云泰愿意和自己达成共识,自己愿倾尽全力扶她上位。 可苏云泰不愿再装男子,像王涧说得那样,她是个骄傲的人。 如今只能跟着苏云齐一条道走到黑吗? 她心乱如麻。 几乎是整夜未合眼,第二天的早饭也吃不下去。见她五更天起床只喝了杯水,就要去与朝会。苏云琼心疼她,拿出一盒参片,让她在嘴里含上些。 早朝的册封仪式她提不起精神,只是全程站在皇帝苏循的身侧,看着纥兀对他三跪九叩。 “愿奉皇帝陛下为正尊,臣下即刻起为安国庭州人。” “好。” 下一项,苏循要赐他安国苏姓。 “臣下既已为安国臣,愿世代易姓名。阿史那粗蛮,臣下愿改普通姓名,绝不敢担当皇姓。” 他及时地截住了苏循的未出口的话语,一旁礼部的官员未敢出声,他在等皇帝的命令。 “朕准了。” “谢陛下隆恩,臣下愿改姓张,纥兀取音合武,为止兵戈意。臣叫张合武。” 张纵意闻言,立刻提起精神看向跪着的纥兀。 姓张……纥兀,不是伍庆的伍吧。 礼部的官员捧纸笔让他书写,写好新名字后交由太监递至观礼台上。 皇帝点头准许,随即让内阁拟旨册封张合武为首任庭州都督,御赐宝剑、官衣、印信。 待到册封仪式完毕,群臣下了观礼台,又去到讲学堂听博士讲学经筵。讲学中众大臣只能站着,且不准失态。 张纵意不耐烦地听了两个时辰直至结束,她急匆匆地叫了一名巡逻的禁军,托他务必告诉伍庆,让其得闲出皇城来找她。 她下朝回府后,穿着官服坐在后院天井处一遍遍擦拭昆吾刀。 伍庆听说张纵意寻他,午间得闲连武官服都未换就出皇城回了宅院。 “哥,”他看见张纵意正擦刀,他喜出望外地说,“你要回西北了吗?” “我不回去了。庆子,你以后也别想回去。” “为什么?” “今天册封仪式你也去了。听见纥兀改名叫什么了吗?” 伍庆声音低下来:“我听见了。” “他要摆我们一道,他要让君臣离心。苏云齐也在雍州等我回去。可我如何能回西北,我如何敢回西北?” “难不成我们就要一辈子待在京里边?意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不敢打仗了,你就眼看着纥兀摆我们一道?如果有机会,我才不愿在皇城待着,我每天都在练弓箭,我要回西北打仗!” 伍庆的话戳中了她的心,张纵意丢掉手中的昆吾刀,起身紧紧拽住他的衣领。压抑许久的怒火和怨气似乎就要爆发。 她盯着伍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再说一遍,你不准回西北!” “凭什么!那北胡子原先就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杀了那么些百姓,劫了那么些城,凭什么不将他们全部消灭,凭什么还让他们当我安国的百姓!意哥,你心里不难受吗?” “闭嘴,闭嘴!”张纵意的手开始抖,“回西北,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你现在害怕了?四年前你跪在我爹面前求他,求他帮你入军营。你对他说,我父母都被北胡人杀了,我的亲人都被北胡人杀了。我要为他们报仇!” “闭嘴!闭嘴!” “当时在军营,你连西瓜都不肯吃,说那是你父母的血,你现如今当了官,当了大官。雍州都督,二品大员,大红的官袍穿在身上,那是百姓的血,你竟然心安理得!” 张纵意一拳打在他脸上。 伍庆往后退了几步,立住脚跟。他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又冲上去和她扭打在一起。 她的冠带被伍庆打掉,伍庆的官服也被她踢得脏污。两人的嘴角眼角处都冒出了血珠子,像两头角力的蛮牛在撕打。 直到苏云琼叫人把他们拉开。 “张意,你当时为什么要参军!你为什么要参军!” 伍庆的话犹如洪钟大吕,她振聋发聩。 “兄弟,张意死了。” 张纵意挣开几名家丁,她接过苏云琼手中的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捡起掉落在地的官帽从容地戴上。 伍庆仍旧气鼓鼓地,在家丁阻拦下依然对张纵意怒目而视。张纵意捡起地下的布包,那是从伍庆衣带中掉出来的。 她下意识地搓了两下,其中传来的熟悉触感让她愣在原地。 这和她交给苏云泰布包中的触感极其相似,这是……这其中是什么? “张意,你把我的弓弦还给我!” 伍庆以为她要将自己的新弓弓弦扔掉。张纵意的表情猛然变色,她拆开布包,一根细长的弓弦盘在她手中。 寒光幽幽,像条躲在暗处欲吐蛇信的毒蛇。 天井中,众人纷纷注视着她。这位颇受陛下青睐的二品大员托举着一根弓弦僵立,她的脸上的表情奇怪而扭曲,似乎是突然间被施法变成石像的人,栩栩如生却少了灵动。 “呵……呵……” 她从喉间挤出奇怪的笑声。 伍庆察觉到她的不对,跑过去要看她。张纵意后退了了几步,转头扑进了苏云琼怀里。 苏云琼伸手抚上她的后背,不知所措。张纵意重重地咳了几声,从她怀里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又走了几步。 伍庆看见苏云琼素净的衣衫上染了大片鲜血。 他已经走到跟前将她扶住,张纵意无力地跌坐在地,右手紧紧地攥住那弓弦。 “她是个骄傲的人。” 她想起王涧如此称赞苏云泰了。 苏云泰对自己的到来颇不意外,想必在她来之前,皇帝已经派了数拨人去试探她。她是个骄傲的人,她不愿舍弃女子的身份继续苟活于世。 此时,张纵意给她送去了那根弓弦。 “我不杀伯仁……” 说罢,她垂下头剧烈地呕血。 她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她感到自己正被人放平躺在地下。张纵意努力地睁大眼睛,从围在身边的众人空隙处,她看见天井上方丝丝缕缕的白云呈现在如画布般的蓝天中,仿佛凝聚成人形。而在这人形白云的前端,细长延展的云丝像铁链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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