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地板的血迹后,阿极又在北岸电站独自工作了数日。 重复的打字声令她感到轻松……亦或麻木。那些史料越往后整理,就越与她无关,所以越能沉浸在学术话语里,做回一个历史的“摄像头”……看着脚下土地,来过走过的那么多人,希望与绝望如涟漪般绽放、也如涟漪般消散…… 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实在太长了。并非认为记忆长于己有损,而是意识到,这世上竟然,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忆有那么长…… 从1900年,到2016年。 听很多学者说,在进行历史研究时,常常会因为看见时光的浩瀚,而感到释然,从而对眼前鸡毛蒜皮的小事愈发一笑了之。 很多时候阿极也是这样想的,可随着年月的堆积,她才发现,那些话只有大多时候是对的。只有大多时候,在现实中遇到能够被重复验证的历史,遇到相似的问题,能够用前人智慧解决掉眼前的问题,才会使人感到释然。 但凡遇到完全崭新的东西,历史记载中从未有过的,作为历史研究者,产生的恐惧反而会比一般人还多些。 就比如,面对她自己。 很长时间里,人们乐于贬低永生、财富、权力,在臆想中,给每个追求这些的纯粹者安排上最单薄的见识与最悲剧的结尾,从而得以倾泻对未知的迷茫,为赋新词强说愁。可最终,这些故事里的念头,还是会让已经向未来远行的人感到惶惑。 就像现在的阿极,会为自己感到惶惑。 可她已经在“时间之海”当中了,已经注定要走得比所有人都远了。最不缺时间的人,好像就从“缺时间”的人间真理中孤独出来,一切意义、悲喜,都要重新思考撰写。 这一生、乃至下一世,都要作为一个史官,置身事外地看着一切? 寂静的中央控制室,再没有人来访,她在屏幕前坐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直到写完时,手还悬在键盘上,担心没有工作要处理一样。 然而这次,是真的没有工作了。她看了眼日期,发现自己提前交稿日近一半时间,就完成了全部整理。 她上传了所有工作文件,默然关掉主电脑。并未开灯的中央控制室,瞬间陷入黑暗,她走出几步,回望一眼,反手关上了大门。 提笔之前,她以为自己会暂时留在北岸电站,走走看看。落笔以后,才知不然。走出中央控制室几百米,她就停了下来。 那里是当年的核泄漏遗址,听说当时有三分之一的研究者未能幸免于难。她伸出手,触碰着那厚达五米的水泥隔断墙。看着这些承载着人们大量心血的建筑,有朝一日人不在了,竟变得如此冰冷。 她面对着水泥墙,在那里站了许久。没有再往下想些什么,直到回神,便折返出山了。 徐离玉欠欠地站在门边,目送她从那道员工专用走道,走出了这座庞大的深山电站。 “哟,这就走啦?”徐离玉的语气里,好像还有一丁点挽留的意思。 而阿极也回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 空山新雨后。河梁主城区的包子又回到了一块二能源币一个。 阿极走出食堂,走在环城公路上,看着中央湖泊反射出的纯净蓝色。 似乎海棠老师没有托大,物价调控还在掌握之中。可她也清楚,如果真是这样,海棠不会跟执政中心以外的人提这件事。之所以会私下说出来调侃两下,是因为焦虑。对没有把握的却必须要做的事,怎么可能不焦虑? 离开北岸电站后,她想不到别的去处,便没有搭乘公交系统,只靠着双腿,慢慢朝老茶馆走去。 今天也注射了医务中心给开的试剂,晒晒阳光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 可能是很多人都从外界陆续回来了,茶馆变得十分热闹,往常无人问津的茶品都销售一空。 尚在休假的余弦也来了,看见老面孔,就立马坐到阿极对面,闲聊了许久。一边扯着皮,一边专注地擦她那柄大马士革羽毛纹的……雁翎刀。 河梁几乎每人都有这样一把冷兵器。其实挺奇怪的,在一个日新月异的地方,竟然形成了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传统。 阿极却对这没必要的传统知道得挺清楚。 大约能追溯到河梁城初建的年月,那时还有“城主”一说。首位城主对锻造颇感兴趣,在城里设的第一家店铺,就是铁匠铺。从那以后,每一位投靠河梁的流民,都会得到城主赠送的一把兵器,用于防卫也用于征伐。当年有些具体细节,还是靠佚的回忆才补充完整。 年深日久,城主制度消失,“朝代”更迭多次,就连城中的人,与初代移民也再无多少亲缘关系,这个传统仍保留着,几乎变成了某种文化图腾。 现在那地方仍叫铁匠铺,铸剑师也仍叫铸剑师,哪怕铸造的不再是剑,都没换过称呼。 眼下这代首席铸剑师是位老者,是中年时期才从外界迁入的,人们叫他老凯,手艺仍然精湛非常。不用想,余弦手里那柄,就是老凯的作品。 其实大部分人从他那里得到的兵器,都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流水线产物,文化含义远大于实用价值,砍瓜切菜不在话下,却远谈不上好兵器。只有一种人可以例外,那就是行者,而且是懂行的行者,会有机会得到他亲自精锻的家伙。 不说属于阿极自己的越剑,哪怕就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唐刀,都只能算比较成功的作品,跟眼下余弦手里这柄缝合怪般的雁翎刀比起来,仍逊色几分。 最初拿到那把刀时,余弦跟阿极吹了好久它的工艺,什么1084钢片、15N20钢片、钛合金,抑或酸洗、高低电压电镀……夸得面面俱到、天花乱坠。想来,就凭这番赏鉴,她也算老凯的忘年交了,由她来用这柄好刀,绝不算亏待。 “啧,还是这么好看~”余弦擦完刀,对着阳光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收起来。 阿极撑头看向她,不知怎地,恍惚觉得,当个行者其实不错,能走能看,却不用将所有遇到的事情想明白、写清楚,哪怕只是作为兵器,纵横天地呼啸四野,都足够淋漓尽致、惹人称羡。 余弦收好刀,神色有些讶异,可以说被阿极看得有些心里发毛:“你今天怎么回事?……笑什么?不对,你竟然笑了?” 那时,阿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余弦已经伸出手来探她的额头。 “天,这么烫!你自己没感觉的吗?” “……?” 看阿极的身体又像之前在医务中心一样,微微发起抖,余弦手忙脚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脑袋上。 “那庸医说什么来着?药还有副作用,你怎么回事?敢成天成天地晒太阳啊?” 阿极还愣着,等在黑暗中缓了一会儿,好像才有点反应过来:“……抱歉。” “去去去,到底怎么?脑子烧傻了?” “应当还没……” 阿极默默将还露在外面的手插进口袋,却已被余弦拉着往茶馆里间走,直到走到完全没光的地方,才被从外套里放了出来。 “你这样子好怪,那庸医不是说,这版药没有致幻性和成瘾性的吗?”余弦眼睛寸步不离阿极,觉得那样子有些眼熟,却也说不上哪里眼熟。 阿极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什么,皱眉道:“似乎不是药,而是阳光……可能……” “!” 余弦忽然明白眼熟在哪里了。她原本是M国人,M国直到现在,还是国际上知名的产毒国,而阿极现在的样子……分明和她记忆里,那些嗜毒者的神态,相当接近。 “不会吧……”余弦不可置信地踮起脚尖,摸着阿极的额头,确认没烧太厉害,“那庸医怎么回事,就没多试几只大白耗子?难不成现在阳光本身对你来说,就已经是…… “毒了?” 阿极看着她的眼睛,回想着刚刚的情状,几乎有些不寒而栗。 …… 几天前。 说起那法国人的背景,国安的小间谍跟闻山白解释了几句,诸如河梁的情况很安全,那里只要需要就能人尽皆兵之类的。她没完全放心,可也不方便继续追问下去,只将到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 她不怀疑那些人的能力,她只是知道那些人里,有那么一个,连阳光…… 三个小间谍很快就离开了,不多时,当地“地头蛇”的眼线,也把他们刚刚惹出的那场闹剧汇报了上去。 那伙人,现在到底还是不是任家旧部,仍不清楚,贸然上门不是明智选择。闻山白一行三人自然选择留在原地,守株待兔。 彼时彼刻,不远处的丛林深处,一座现代化的小楼之中,一个中年男人,刚听完手下的报告,玩味地咬着一截草根,想着什么。他指了指眼前的显示器,立马有人替他调出街头监控……可惜早已黑屏。 他冷笑了一声,才从那个“摆摊大爷”手里接过手机,查看录像。 起初,他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几个在他地盘闹事的小年轻,没当回事,只准备找手下给个教训,收点罚款完事。 直到视频继续播放,几分钟后,那个刚刚一直被按在地上打的姑娘,突然朝屏幕中央,用一种很人畜无害的样子笑了笑。 他咬着草根的牙齿才突然不动了。隔着屏幕,与她四目相对,已认出了那张脸。他查过这个人——闻山白,辟雍大学艺术系史论专业博士,前段时间好像还在学校里任教。 他吐掉草根,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把她带过来,死的也行。” 闻山白那会儿已经趴在街边摊桌上补觉了,温起也是,那三个里只剩任蓝还醒着。不难怪,昨晚只有任蓝睡得还行。 她百无聊赖坐在路边,看着并不咋地的风景,没一会儿,竟听见闻山白说了几句不大分明的梦话。 那几句话要换做第一次听,谁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可是,任蓝却听清楚了。 因为早在去年,她在门头沟山上,等闻山白醒来时,就听到过相似的话。那时候,她问过闻山白做了什么梦,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只记得那家伙自言自语,问那是梦还是回忆之类的…… ----
第76章 【第75章】旧船朝朽暮葺,任意门后似你 那天晚些时候,阿极还是去了医务中心,医生给她做了日常检查,只说“问题不大,以后注意点”。 她拿着诊疗单,一行一行读着那些数据,最终认可了医生的说法。 就在这时,几声清脆简单的铃声响了起来,她还以为是又被医生无情关在门外的余弦,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竟然是生物研究中心。准确来说,是“时间之海”计划项目的主负责人。 这个号码很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医生,医生也好奇地看着她的手机屏幕,点头示意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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