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台电脑,内存可以相对容易地增加,但缓存总是容易突破上限。记忆本身也可以无限积累下去,但随着信息越积越多,将它们清晰无误地想起来,也会变得越来越难。 对于目前应当被记录的事,作为史官,我们处理得已经相对完善了。纸本、数据,一字一节地记载,标签、链接,追着线索条分缕析。可是,对于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记忆,我们通常处理得不好。 但凡涉及自身的事,总不可能完全客观去看。而且每时每刻,那些记忆都在随着心情起伏,被选择性地忘记、加深抑或完全篡改。 因而,我已经淡忘很多事情了。 如果徐离玉没有回到河梁的话,我大概会将它们永远淡忘下去。 耳丹王宫里的那些经卷、绿松石、油灯、镀金塑像……连接着它们的锚点,被我随意丢在记忆深处,放置积灰。 直到徐离玉出现。她像从前少年时一样,走在我身前十几米的位置,走过长长的电站走廊……才将某些曾经鲜活的部分重新点亮。 这也难怪,很多时候,我对耳丹的事情毫不上心。 这样一个远远滞后于世界文明时间线的古老小国,只是史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片化石标本。侥幸记得它,也是因为它曾是河梁的保护壳。 那段时间,河梁和耳丹关系其实不错。仿佛没有千年内互相攻讦、拉扯的过去,只有互相交托后背的战友记忆。 是的,一切连接都是因为那场战争。在那场战争前后,耳丹王室与河梁高层之间关系密切,民间交流也很频繁。 作为学生,当年我恰巧有机会,被邀请参观过一次耳丹王宫。因此,每当想起耳丹这个国家,我首先记起的,就是那次参观,还有刚好和我抽签抽到一组的徐离玉。 因为佚的关系,整个少年时期,徐离玉对我都有些成见。因而那一程,我们是各走各的,在空旷寂寥的王宫中,沿着手册上画好的路线,随意逡巡。 依然记得,耳丹的王宫坐落在一座高山之上,从山脚到山顶的石阶修得宽阔平整。徐离玉一直领先几十级台阶,匆匆往前走着,生怕我破坏掉她眼中的景色一样。 王宫石阶两侧,是可以登上去的实心围墙,那时候并没有对参观者开放。我依然记得围墙表面涂着的厚重白色涂层。手册上说,那些是由蜂蜜、石灰、糯米、砂砾、碎贝壳组成的混合涂料。回想起来,这些成分,完全涵盖了采集、农耕、城防、沧海桑田的要素,仍旧带着浓烈古文明的气息。 那天王宫区艳阳高照,天却不热,甚至显得有些冷清。除了偶然受邀的参观者、傍晚上山扫洒的工人,整座山头,再没有人迹。据说王室成员,也只有嫡系住在山上,其余散在各地。 我记忆中的第一个耳丹王,是战死在那场战争中的那位老国王的儿子,身材微胖,略有些跛脚。因为当时邀请河梁青少年参观王宫区的主导人,就是他。 对于他的样貌,我能想起的也就剩这些了。因为那天只在参观结束后,与其他几路不同时间段来访的学生汇合时,见过他一面。 倒是还记得他说过的一些话。那会儿,有个学生很直接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邀请我们参观呢?” 他坐在椅子上,被我们像孩子王一样围在中间,笑着,说着那时大多数孩子都一知半解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让你们看看。 “可能人活在世上,就想着找到些认同感。于是也会想啊,如果一定要得到谁的认同的话,一定不是得到过去的人的认同,而是要得到后来人的认同。 “我们终归会走出时间,而你们终归在我们身后,怎么写、怎么评判,都是你们所见的…… “你们会有下一个时代的桎梏,却再也不会有我们这一代的桎梏,在看同样的事情时,你们会更轻松吧……” 回想起来,他的本意,除了表面上的友好随性外,大概还有一层。他想在我们心中留下一点记忆,让我们在未来的日子里,不要忘记耳丹,或者愿意去理解、帮助耳丹。 世事无常,如果后来没发生那些事的话,说不定我们真的会像他希望的一样,一直对耳丹友好下去。 和王宫外表现出的洁白、堂皇不同,王宫内部,几乎已是漆黑一片。宫殿之上,少有窗户,阳光很难照进来多少。 走道狭小陡峭,一层一层,往中央转去。在某个房间外,能听见低沉平缓的诵读声,探头去看,便见一排排油灯闪烁,照着大殿中央一座纯金塑像,十几个修行者坐在蒲团上,低吟浅唱。 有些地方,走道两侧的墙壁是掏空的,砌成了一格又一格的方块壁龛。每一格壁龛里,堆满了手抄经书,或长卷或简牍,其中大半,甚至是由金墨写就。 作为生在相对无神、理性社会中的我们,对此也有许多成见。 至少在导览手册上看到它们时,会不自觉带上些愚不可及、奢靡无度的色彩。但是,当真正站在这些东西面前时,反而又平静下来,渐渐惊叹于实体历史的厚重了。 在那条经卷走廊中段,有一处阳光极好。那里开了一扇玻璃的落地大窗,还有一位年纪与我们相仿的女孩子,坐在那里,朝窗外看着什么。 她穿着紫红色的长袍,披一身耳丹王室特色的金线纱裙。看上去地位挺高,但她身上并无首饰,显得比其它人都出尘一点。 在我注意到她时,徐离玉已经用蹩脚的耳丹语和她打过招呼了。 那女孩冷冷淡淡,点了点头,而后用汉语说道:“你好,很荣幸见到你们。无需刻意去学耳丹话,这是一门迟早被淘汰的语言。” 后来才知这位是现任耳丹王的女儿,是接她弟弟以后的,第二王位顺位继承人,当时耳丹国的大公主殿下。 在这个单性别权力结构的王室制度下,她的身份多少带着点宿命的味道。 由她引起的那场河梁与耳丹全面切割的事件,发生在2008年。那件事以后,河梁人普遍认为耳丹拖累了河梁的社会进程,而耳丹也将河梁视为利益至上的群体,渐行渐远。 关于那件事,我手上的资料已经很完善了,但在北岸电站,徐离玉又告诉了我许多别的隐情。 原本知道的,是那年有人在耳丹国内策划政变,企图推翻王室,建立共和国。起义者的成分很复杂,有耳丹内部一些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有穷苦无门的耳丹民众,也有从前在丛林火并中逃脱出来的亡命之徒……什么人都有,却没有形成一个足以支撑新政体的班子。 那场起义的主谋,就是当年与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殿下。 “她那样聪明,当然知道一帮散兵游勇的起义不会完全成功,她只是想终结那些腐朽的东西,比如世袭制、政教合一、贵族垄断集团,这些压在社会顶层的结构……然后把后续交到别人手里。”徐离玉这么说,“是谁都好,她就是在赌有人来收拾这场烂摊子,而她能做到的,就是将旧时代的建筑毁灭成烂摊子。 “还能有谁帮她呢?海棠老师算倒了几十年霉,一直在给别人收拾这样的烂摊子。但是,也不能说这些摊子本身就是错的……” 听着她的话,我记忆里的一些细节又分明了许多。好像2008年秋天,刚好就是徐离玉“叛逃”的时节。 那时,正处在耳丹王国最盛大的节日,那个被称为“花与牛奶”的节日。节日期间,王室成员们会开放王宫区外围,与民同乐。 庆典开始后,从国王、王后,到公主、王子,还有一些旁支,都会站到那条高高的石阶山道边,站在那些仿佛由古老民众的血汗涂成的白色围墙上,接受人们的欢呼拥戴。 然后出人意料地,那天从王宫顶部,架好的机枪台上,同时扫下一排子弹,精准射杀了全部王室成员……血染白墙,惊呼遍野,宛如“天罚”。 在场的民众被吓到不少,其中有些人,甚至而今仍处在噩梦之中,不知所措。 那天王宫里本不该有人。 要不是大公主殿下突然高烧不退,独自留在卧室修养的话。 “当年我接到的任务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因为耳丹国内出现了境外雇佣兵活动。我的任务,只是打入他们内部,调查他们的意图,并传回河梁执政中心而已。 “但后来的事情,证明河梁决策层完全想错了。那些雇佣兵只是大公主请过来的‘疑兵’,她早就考虑到河梁可能会干扰她,所以真正动手的根本不是那些兵,也不是街头游行的那伙热血青年,而是她自己和几个贴身随从。 “她将自己泡在冰水里泡了两个小时,才得了那场重感冒。 “都做到这里,她应当有配得上这样决绝的野心,可是她没有。明明她平时平易近人,没有一点王室架子,很讨民众喜欢。明明可以精心勾画一个骗局,然后自己坐上最高位。 “但是那天,她只在王宫顶部站了一会儿,呆看了一会儿,就和随从们一起,饮弹自尽了。 “我不太懂,大概她很纯粹,也把自己认成了腐朽权力的一部分吧。” 徐离玉说这些时,油条沾着酥奶,吃到食物半凉,也没咽下第二口。 我从海棠老师那里得知,后来年月里,雇佣兵势力一直没有得到清扫,在耳丹国内神出鬼没,为了彻查这些人的来源,徐离玉的潜伏工作持续了将近七年。 而在那之后的耳丹,一直吵吵闹闹。直到最后,在河梁与它内部革新势力的干预下,竟真形成了一组还算不错的领导核心,才将共和国的框架搭了起来。将世俗主义在宗教气息浓厚的国家推行了出去。将旧时代的依附关系,一点点扫除了出去。 海棠老师说:“或许小型社会就是这样,虽然容错率很低,但效率会很高。只要想认真做点什么,就能很快做成。从中央到地方,政策推行没有那么大的迟滞性…… “呵,所以,同样没有缓冲,将很多骤然而来的变故,以天地不仁的方式,砸在了所有人身上……” …… 写下这些时,阿极恍然想起这几年河梁的变化。 首先是室内培育蔬菜的工程完善落地,再接着,中央湖泊那毫无生机的死水,其中一部分被改造成全新的水产养殖区。一件接着一件,河梁本部就那样从基础生存物资供应链上,彻底脱离了耳丹,变成了真正自给自足的世外之城。 于是,历史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河梁与耳丹,成了鸡犬相闻、平等互惠、偶尔争吵的邻居。不会再无条件信任,不会再互相交付后背,不会再互相深入理解…… 也在各自路上,有了各自的新生。 ----
第75章 【第74章】凡铁铸犁锻剑,大梦适志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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