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站着几个年轻男女,头发形状各异,戴着夸张的首饰。沈澜沧在路边坐下抽了根烟,不一会,那个金发女郎也出来坐在她旁边。她介绍自己是剧组的同事,负责选角。 “你刚才是不是没有认出我?”她问。 沈澜沧抱歉地笑了笑。 “没关系,你以后会熟悉大家的,都是不错的家伙。” 她要了一支烟,问沈澜沧来法国多久了,在这边感觉如何。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 沈澜沧来法国已经六年多,大学一毕业她就过来了,先是学语言,而后才开始硕士课程。如今和她同时来的朋友几乎都回国了,留在这里的那些也因为各种原因很难见面。 这一阵她一个人待着,每天醒来就看片子,看累了就听音乐,傍晚出门吃饭散步,晚上回家后翻翻书,闷头写影评写到深夜。 难以想象她过上了一种非常规律,如复制粘贴般的生活,如果不是导演约她见面,她未来的两周可能依然如此。 “我看了你之前拍的片子,真的非常好,我很喜欢。”选角导演说。 “谢谢。” “我最喜欢《夜雾突围》那一部,雨果给我看了。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你的内心写照,我看的时候觉得孤独又快乐。” “算不上内心写照,”沈澜沧说,“只能说有感而发。” “真的很棒。” “但很多朋友都不喜欢,他们觉得风格过于沉郁,而且不理解我要表达什么。” “感受是很私人化的东西,没法强求所有人都懂。” “你说得对。” “你发表在杂志上的影评我也看过,角度很新颖。” “谢谢。”沈澜沧听过很多人的夸奖,但这个人却格外真诚。更何况她会喜欢自己那部不成熟的作品,她对她好感倍增。 “听说雨果在日本拍的那部片子是你在剪?” “对,雨果把它交给我了。” “雨果一直不满意,他觉得自己有种思维定式。我倒很好奇你会怎么剪,但愿能剪出他想要的效果。” 她们接着聊起了电影和工作上的一些事。后来选角导演看了看表,决定再进去跳一会。 “我想再抽根烟。”沈澜沧没有和她一起进去。 现在的风终于凉快下来,站在街边的年轻男女也不见了,街上只有沈澜沧和一个躺倒的醉汉,那个人嘴里咕哝着什么,酒话梦话混为一谈。 街上并不冷清,酒吧里的音乐在五十米开外都能听到,脚下的地面也在抖动。 沈澜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喜欢蹦迪的呢?她只记得在东京和同学们一起去过酒吧之后,就突然对这种吵闹的地方没那么感兴趣了。 记忆沉渣泛起。她至今也想不起来,那天大家为什么会一起去酒吧,本来只是她和姚岑还有另外几个俱乐部好友的局。 无论如何,最后是大家一起去的,肖慧中、宋小雨她们都去了,当然还有罗谣。严子敏没有去,她害怕那种地方。 是几月来着?五月的第一天?是几点来着?晚上十一点?她们在酒吧门口碰头。里面人很多吗?像今天这样?这些沈澜沧都记不清了。 她们钻进酒吧的人群里,要了几瓶啤酒,一边喝一边跳。不知跳了多久,沈澜沧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她平时不会那样敏感,酒吧嘛,灯光像妖精下凡,谁看谁,谁看对谁都是正常的,不必理会。但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后来她就发现了角落里的罗谣。罗谣像只壁虎,局促地贴在墙上,但她并没有在看沈澜沧,不知道她在看谁。 沈澜沧看她的时候,她突然推开大门,走出了酒吧,如同今日的沈澜沧。沈澜沧脑子嗡嗡响,她跟了出去,看到罗谣仰着头站在路边。 “怎么不去跳舞?”沈澜沧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问的。那会她脑袋里一定还残留着酒吧里的音乐,就像现在这样。 罗谣抛出一个勉勉强强的笑容。 “我不太喜欢这种狂欢的氛围。”她说。 “走走吗?”沈澜沧问。 “可以。” 她们漫无目的地走过地下通道,走过关门的商场、熄灯的橱窗,走上人行天桥,停在中间某个地方。沈澜沧问她能不能抽根烟,罗谣说好。 她们沉默了一会,罗谣问:“你为什么叫澜沧?” 沈澜沧回答:“我妈妈在澜沧江边长大,她是云南人,后来才去了上海。” “那你去过澜沧江吗?” “没机会去,外婆家在我出生前就搬到了昆明。” “我去过。”罗谣说。她微微笑的时候,眼睛像一只杏仁。“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的,我们唯一一次全家旅行。” “怎么想到去那里?” “我妈一直想去,我爸其实不太想去,他一路都在抱怨,不过看到风景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那边的风景的确很美。” “我还以为你五行缺水才叫这个名字。”罗谣笑道,她赶紧说:“开玩笑,开玩笑。我喜欢你的名字,念起来很优美,特别像小说里的人。” “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罗谣?”沈澜沧问。 “我奶奶想叫我罗歌,但是不好听,就改成了罗谣。她希望我有副好歌喉,可惜我却得到一副破锣嗓子。” 她们靠在天桥上,那是个很明亮的夜晚,云很薄,月亮和灯都很明亮。罗谣看向沈澜沧,看到她手上的烟还有一截,她问能不能给她抽一下。 “抽过吗?” “没有,试试。” 沈澜沧把烟递过去,但是罗谣没接,她握着沈澜沧的手,低下头吸了一口,然后微微张开嘴吐出烟雾。烟如触手一般滑过沈澜沧的手掌。她的手是冷的。 热气扑进手心,罗谣抬起头,眼睛像湖面似的倒映着周遭光线,光从下方来,堆积在眼中,是富士山的形状。 “有点呛。”她咳嗽了几下。 “多抽几次就习惯了。” 罗谣放开沈澜沧的手腕。沈澜沧不知道她是否摸到了自己的脉搏。 如今,她坐在法国的酒吧门前摸着自己的手腕,心跳还算平稳,和酒吧里的鼓点相合。但那个晚上,她的心跳应该比这快得多。 她们又有一阵没有说话,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罗谣还在看沈澜沧,她不像过去那样目光躲闪了。沈澜沧反倒不想被她盯着看。 “那边。”罗谣指着一栋楼,就是那天沈澜沧看到她走出来的地方,“是我学跳舞的地方。” “跳舞?”沈澜沧太意外了。 “现代舞。” “你在学舞蹈?” “是,怎么了?” “你会跳舞?” “你不会叫我给你跳一个吧?” “真的吗?” “你做梦吧。” 罗谣笑起来。 “那你为什么在酒吧里不跳?”沈澜沧问。 “我不喜欢在熟人面前跳舞。有些生活是分开的,就像匿名的社交网络,那是另一种人格,不想被人发现。” “她们都不知道你会跳舞?”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其实我那天看到你了,”沈澜沧说,“你从那栋楼里出来。” “哪天?” “忘记了,四月的一个星期六。我就站在这,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你从这里看到我了?” “你就在下面,穿着黑色的运动装,出来之后朝那边走了。” “你为什么没叫我?” “我忘记了。” “那你站在这别动。” 罗谣跑开了,她的脚步在天桥上咚咚响。沈澜沧看着她跑下天桥,消失,又在桥下的路灯旁出现。 “沈澜沧。”她站在那栋楼的门口喊道。几个夜行的人被她吓了一跳。 沈澜沧冲她挥手,问:“你在干嘛?” “我刚上完舞蹈课。你怎么也在附近?好巧啊。” “是啊,你要上来吗?” “来了。”罗谣又咚咚咚跑了上来。 沈澜沧分给罗谣一支烟,她们靠着天桥坐下来。沈澜沧说刚才那一幕很适合拍成电影。罗谣说你怎么干什么都能想到电影。沈澜沧说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电影。罗谣说你不要装蒜了。 “你真的要做导演吗?”她问。 沈澜沧表示肯定。 “之后要考电影学院吗?” 沈澜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去法国学电影,我一直很喜欢法国电影。” “去法国的哪里?” “巴黎,那里是法国电影的灵魂。” “巴黎……”罗谣自言自语,“我妈妈就在那。” 沈澜沧正把烟往嘴边送,手顿了顿,问:“你妈妈在巴黎?” “对,她是个舞蹈家。” 沈澜沧再次感到意外。 “她去那里演出吗?”她问。 “她在那生活。我小学三年级她就去了,我十几岁时她回来待了半年,和我爸离了婚,然后就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过。” 罗谣一口一口抽着烟,渐渐熟练,她歪着头看沈澜沧,骄傲地向她展示。沈澜沧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说:“她为什么不带你去巴黎?” “可能……她只想自己去吧。后来她和一个法国人结婚了。” “父母有时候……真是自私。”沈澜沧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评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这就是她那一刻的想法。 “确实。但如果她不走,现在就是个被家庭琐事淹没的女人,她是受不了拘束的性格。这样也好,总好过她留下来,大家一起痛苦。”罗谣叹气。 “你继承了她的性格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写作业。”沈澜沧笑着说。 “你不是也不写吗?” “对,我们同流合污。”沈澜沧和罗谣握了握手。如果高桥老师听到了一定很头疼,她平时就为这两个人不交作业而犯愁。 “你学跳舞是因为你妈妈吗?”沈澜沧问。 罗谣掐了烟,瞪着她。 “你在影射,我是个缺乏母爱所以要做母亲喜欢的事以此博得她欢心的人吗?” “我可没……” “我确实是。”罗谣打断她。 沈澜沧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 “我/操,”沈澜沧骂了一句,“你他妈真是个怪人。” 罗谣奸计得逞,笑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她才说:“以前我那么想过,但现在已经看破红尘了。” “但你割舍不下欲望。”沈澜沧提醒她。 罗谣没说话,她面朝夜空,有一团鱼鳞般的薄云从后面飘了过来。她们沉默地坐了一会,现在换沈澜沧看着罗谣,但罗谣似乎浑然不觉,或浑不在意。 她忽然笑了起来,闭着嘴,只用鼻子笑,咕咕咕像只鸽子。沈澜沧也跟着她笑,她们特别快乐,只是快乐的同时感到有点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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