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沈澜沧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滑稽。 她在附近的吸烟区抽烟,旁边两个头发稀疏的大叔在抽回家前的最后一支。他们三个人背对背,避免产生尴尬的对视。 不早了,对面商店街的招牌亮了起来。去年有一阵,她和姚岑经常来那条街。里面有家卖摄影机和照相机的店,后来那个店搬走了,她们就再也没来过。 当时她们没有遇到过罗谣,也没有遇到过肖慧中,她曾经从这家便利店门口路过无数次,但一次都没往里看。 半小时后罗谣下班了,从沈澜沧面前走过,被沈澜沧叫住。她还没消气,又冲沈澜沧做了个鬼脸。 “吃饭了吗?”沈澜沧问。 “吃了空气。”罗谣说。 “我请你吧。”沈澜沧扔掉烟头走到她旁边。 “为什么?” “报答你送作业的恩情。” “我还以为你害我挨骂良心难安呢。” “我没什么良心。” “看出来了。” 她们走进商店街,汇入下班的人流。罗谣问沈澜沧有没有玩过“小钢珠”,说话时她们正路过一家游戏厅。沈澜沧说没有,她对那种游戏不感兴趣。 罗谣说他们店里有个店员,发了工资就去游戏厅,一下午输个精光,每个月都如此循环。他没有其他工作,独自住在一间逼仄的地下室,就为每月那一个下午活着。 “你觉得他不应该那样?”沈澜沧问。 “不,我只是突然发现人可以有各种活法。”罗谣哲学了一把。说完,她们走进了路边的居酒屋。
第5章 空盘,空盘,空盘,剩下一块骨头的空盘,一杯梅酒。菜几乎都是罗谣吃的,酒也是罗谣在喝,沈澜沧抽着烟,靠在椅背上。 居酒屋的光是暖黄色,装潢用的同样是暖色调的木头。墙上贴满旧电影的海报,她们旁边是黑泽明的《七武士》和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都是沈澜沧喜欢的电影。 “喝吗?”罗谣把酒杯推过去,杯子上留有两枚指纹。 沈澜沧摇摇头,说:“酒鬼也惜命。” “好点了吗?”罗谣问。 “好多了。” 吃饭的时候她们没聊什么,或者聊了点没意思的话。现在两个人都没话说,罗谣小口小口喝酒,气氛微微尴尬。 沈澜沧大可以明天对罗谣说一句谢谢,没必要专门过来请她吃饭,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今天从早到晚,她完全没有计划过这件事。 罗谣刚才吃饭的样子像只仓鼠,沈澜沧这么说了。罗谣说她们大学宿舍就养了一只仓鼠,会把食物储存在腮帮子里,上次它吃了一大块饼干,腮帮子都变形了,她就把它放在手心,把饼干从腮帮子里推出来。 说完,她们又有些沉默。罗谣把头靠在墙上,手指捏着手表,她们互相看着。沈澜沧还是没能捕捉到罗谣的眼睛,她打散了眼神,让人很难看出她的情绪。 “听说你在拍电影?”过了一会,罗谣开口了。 “算是吧,只是很短的片子,十五分钟左右。” “快拍完了?” “还没开始。” “怎么不开始?” “没想好。” “准备拍什么?” “拍……拍一个人吧,一个人在城市里的生活。” “你自己演吗?” “不,找别人,但还没找到合适人选。” “嗯……” 又是一阵沉默。 “你喜欢看电影吗?”沈澜沧问。 “一般,只看恐怖片和悬疑片。” “恐怖片?” “没想到?”罗谣狡黠一笑,很多人都想不到。 沈澜沧摇着头说:“完全想不到。” “你觉得我会看什么?” “文艺片吧,或者喜剧。” “你看恐怖片吗?”罗谣反问。 “不看,我连侦探小说都不看。”沈澜沧说。 罗谣歪了歪头,说:“你骗我吧?” “没骗你,真的。我害怕,你不觉得害怕吗?” 罗谣没回答,她笑了起来。 沈澜沧也浅浅地笑,她弹了弹烟灰,问:“笑什么?我不像会害怕的人吗?” “你不像会害怕的人。” “我还怕黑呢。” “我小时候也怕。” “我现在也怕,不过没小时候严重。” “真的假的?”罗谣觉得她在诓自己。 “真的。”沈澜沧的语气听不出真假,“小时候我在天黑之前一定会回到家,如果只有自己在家,就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那时候我最讨厌冬天,因为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即便有路灯我也会感到不安。” 罗谣凑近了一点,说:“完全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 “什么印象?”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为什么?” “我说不清,你给我的感觉很复杂,我之前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罗谣意外地有些坦诚。 沈澜沧皱着眉毛,说:“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 “那我告诉你,其实我还怕影子。”沈澜沧的笑幅度很小。 “影子?” “小的时候我在路口被我妈的影子吓到,差点撞在车上。那时候我希望人能把影子剥离,不想带的时候就把它挂在衣柜里。” 罗谣思索她的话,问:“那你现在还怕吗?” “影子?不怕了。” “但还是怕黑?” 沈澜沧微微点头:“有点。我只能去路灯比较亮的地方,如果没有路灯,就必须有人陪着。但是我又很爱夜里散步,真矛盾。” 罗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没关系,人都是矛盾的。” 她把剩的一点酒喝干了,放下杯子时冰块撞向杯底,她摇了摇杯子,它像骰盅一样响起来。 “我可以再抽根烟吗?”沈澜沧问。 罗谣同意了,看着她拿出一只印着某个中华料理店名字的打火机,低下头点烟,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手肘撑在桌上。 罗谣突然就笑起来。 沈澜沧流露出不解的神情,轻声问:“笑什么?” 罗谣摇头,她用手挡住下半张脸,紧紧咬着拇指的关节。她觉得自己大概可能也许脸红了。 刚才沈澜沧抽烟的样子,让她想到第一次在咖啡馆相遇的时候,那时候沈澜沧也是这样的姿势抽烟,让她看了好一会。 “你是不是很晚睡觉?”罗谣转移话题。脸不热了,她放下手,指甲轻轻敲着杯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两点吧,也不算晚,毕竟我是年轻人。” “这句话你得和严子敏说。” “她只会跟我说‘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跟我妈一样。” “你们两个应该当室友,看谁能取胜。” “饶了我吧,会发生命案的。” “那你可以请我做侦探,我很擅长破案。” 罗谣把手摆成枪,她们同时笑起来。 “东京和上海像吗?”罗谣又问,手指从杯子移到了发尾。 今晚大多是她在提问,沈澜沧知道有些人在局促不安的时候,会通过提出问题的方式缓解压力,同时还可以避免对方向自己提问。 “不一样,至少在我心里很不一样。”沈澜沧没有做详细的回答,反正罗谣也不在意。 她们又不说话了,罗谣依旧靠在墙上,似笑非笑。酒杯里的冰块化了,掺着一点梅酒淡淡的颜色。沈澜沧的烟也抽完了,但她还夹着。她们对视了一下。 “你愿不愿意……”沈澜沧突然问。 “什么?” “算了,没什么。”沈澜沧觉得现在不是最佳时机。 罗谣没有追问。 她们结了账走出居酒屋。商店街的拱廊顶是蓝色的,白天阳光太过强烈,屋顶发白,夜晚才发挥出蓝色独有的忧郁。她们随便逛了逛两边的商店,回到车站时,沈澜沧说她饿了。 “你刚才吃得太少了。”罗谣说。 “刚才不饿。”沈澜沧真的饿了,她的胃在惩罚她。 “等着。”罗谣回到便利店,几分钟后拿来两个热乎乎的饭团。 “剩的,别客气。”她塞给沈澜沧。 她们沿着电车线走,罗谣问要不要去看樱花,樱花开得正旺。 这几天的东京都是淡淡的粉白色,课间时沈澜沧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看风景,校门口的河堤被花瓣铺满了,像一道淡粉的蜡笔痕。 罗谣说她家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河,河边有樱花,只是路灯不怎么亮。沈澜沧说没问题,反正罗谣胆子大,如果遇上鬼,她负责捉鬼。 她们过了马路,从一家通信运营商门口拐进小巷,走了十分钟才到河边。河非常窄,是人工开凿的水渠,两边被高高的栅栏拦住,防止有人下去。 沈澜沧想起学校门口的那条河,比这宽一些,在早晨眺望富士山的时候,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偶尔几个傍晚她和姚岑会在河堤上散步,直到夕阳从河水尽头沉下去才离开。 眼下这条河在漆黑的夜里完全听不到水声,河边有两条跑步道,夜跑的人从她们身边经过。罗谣说有时候她也夜跑,去年有段时间还早起跑步,但入冬之后就起不来了,今年不知为什么,就算天气暖和了也不想早起。 “有一次晨跑的时候,我遇到一个裸骑的人。”她说,“我感觉一个白色的东西忽然从身边闪过去,仔细一看才看到一个白花花的裸体。太阳都把他的后背晒红了,皮肤松松垮垮的,应该已经上了年纪。” 樱花种在河边,枝叶伸展,笼住河两侧的人行道。路灯夹在樱花丛里,灯光暗得像淡青的鸭蛋壳,没能照出明显的影子。罗谣在树下蹦了蹦,土地像棉花套子一样软。 “害怕吗?”她问。 “不怎么害怕。” “我刚到鹿儿岛的时候那边的樱花刚开,开得比东京早。回程经过了几个城市,到的时候也都是樱花刚开,最后回到东京,这里的樱花也开了。” “你上次还没说完呢,你的旅途见闻。” “都是些倒霉事儿罢了。在京都的时候,我把行李存到电车站的柜子里,却把钥匙弄丢了。为了赶下一趟电车,只好花了几千块请人开锁。在大阪的旅店,前台把床位的数字搞错了,我半夜爬上了别人的床,被人当成变态……” 罗谣不像上次讲时那样手舞足蹈,但依然很健谈。离开了居酒屋,她忽然开朗起来,大概是逃脱了沈澜沧压迫性的眼神。 “我还买了好多纪念品呢,下次送你。”她说。 “为什么不和朋友一起去?”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罗谣背着一个大包,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运动服,独自一人坐上南下的电车。很多换乘站只有她一个人,在一些很小很小的村庄里。她一个人吃饭,住在便宜的青年旅社,下雨不愿意打伞,走夜路回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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