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她早年身世不幸,但也是在那样的经历里,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于治人疗伤的功效,后来,她习惯了牺牲,习惯以血肉入药。 为了讨好这个尘世。 所以她身上伤痕累累。 人们都说,那是她行善积德留下的功德章。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所谓的‘功德章’本质上只是一道伤口。 直到之前在商风林遇见下山决斗的师尊,天韵当时将第七根蚀骨钉钉入方路迷胸口,本是避着心脏钉进去,方路迷却忽然陷入濒死,事况危急,师尊飞快在她手上划了一道小伤口,取了一滴人参血。 当时,师尊对她说了两个字。 就是那两个字,让她觉得师尊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师尊说的是:‘抱歉。’ 这些年容雨苍在山下游历,以血肉救了不少人,别人会感激她,会歌咏她,会送上一车一车的金银珍宝,会将她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享尽殊荣,但她却总觉得那些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直等到听见师尊说的那两个字,那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是感激,而是对方的歉意。 ——割开了你的手,因此感到非常抱歉。 ——你救了我,却使你身上多了一道伤口,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其实真的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偏偏她救下的人里从来没人对她说过。 因为世人总以为生而为一株人参,遂一定很享受舍身救人所带来的成就感吧。 从来没有人关心她身上留下的伤口。 旧雪大人是第一个会对她说‘抱歉’的人。 如今旧雪大人也是唯一一个告诉她不用去讨好他人的人。 因此这位旧雪大人对她的意义与别人不同,她知道,这位旧雪大人是有心的。 所以她不明白,方才他们师姐弟三人讨论喜欢哪个师尊的时候,为何只有天韵说更喜欢以前的师尊。 以前的师尊难道不是一块冰么? 她对尹新雪肯定地点了下头:“师尊,谷梁护乃兀自寻死,如此之人,我不愿浪费血力救他。” 谷梁真眼皮大跳:“雨苍姑娘,你不可以这样!” 大概是因为知道师尊永远会在自己身后,容雨苍并不惧怕谷梁真:“谷梁家主,五年前我游历时曾在夕庭落脚,恰遇上谷梁家一位少爷与人打架受伤,我主动自荐前去为其疗伤,本来五滴血即可痊愈……” “你住口!”谷梁真似乎预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容雨苍没有停顿,仍平和道:“然而你们却趁我不备,砍下我半截手臂,只是为了给那位谷梁少爷养身子,你们说他从小体弱,十分需要人参血肉入药,还说反正我即使断了臂,也还能再长出来。” 谷梁真的脸色至此已然煞白。 “所以……”谷梁真喉咙发哑,仍强撑着脸面道,“所以寒羚山是不肯赐药了?” 容雨苍没回答,尹新雪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道:“是。” 谷梁真眼球通红,不是因容雨苍所说之事而抱歉,而是他预感到自己的儿子回天无望,他干涩地滚了滚喉结,脸上再也没有半分装出来的和颜,只听他生冷道: “既然当务之急已经不急了,那么在下便来与旧雪大人谈谈后话——天竹之毒。” 尹新雪露出一副不甚上心的神情,“不用谈,一切依照寒羚山律办。” 说完,她似无意地添上一句:“我家小弟子喜欢这样的师尊。” 天韵一颗心被完全地打入谷底,依照寒羚山律,她虽没有直接杀害谷梁护,但谷梁护却是因天竹草毒而死,她是间接凶手,按律是要被打入寒羚山谷中禁闭八十年,每日还要经受洗髓咒一遍又一遍地涤荡,直到将她全身毒性褪去,成为一株普通花草才能被放出来。 当年谷梁浅之死正是如此,虽然是谷梁浅咎由自取,但寒羚山只遵因果,于是认定天韵该以命偿命。 没曾想,同样的事,竟在五十年之后又要重演。 谷梁真:“既然如此,我儿之死,也算是为修真界除害。” 紫檀没想到自己的计划成功得如此轻易,但好像也太轻易了。 天韵盯着尹新雪,眼神中透着不解、质疑。 先前师尊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难道是梦吗?原来师尊从来都没有变,永远是这么无情吗? 尹新雪迎着天韵的视线,淡淡道:“喜欢这样的师尊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因为前几天有件事出得比较急,事先没有准备,导致断更四天。 真的真的不好意思。 ·
第63章 新雪 贰肆 尹新雪凝视天韵, 淡淡道:“喜欢这样的师尊吗?” 师尊的目光犹如半笼烟沙的月色,如此直视,竟让天韵看得有些醉, 她拿不准自己是否还清醒, 只是心底仿佛垫了一层薄纱, 无论她怎么做, 隔着纱, 她怎么都不能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究竟喜欢这样的师尊吗? 这样的师尊又是哪样的师尊? 明明师尊就是师尊, 为何一定要分个‘以前’和‘现在’? “师尊,”天韵盯着尹新雪的眼睛, “您要像过去那样对我吗?” 尹新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如果你喜欢的话。” 天韵久久凝视尹新雪, 嘴唇抿紧成了一条直线。 她似乎在隐忍什么,心里在挣扎什么。 良久, 她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五官开始不正常地变化, 仿佛即将喷发而出的岩浆最后时刻的压抑。 尹新雪心道不好,天韵灵根过于强大,被硬塞进一株毒草里,外界的刺激极易使其丧失理性。 她立即上前, 想要在天韵暴走之前将她安抚下来, 却在马上要碰到那一刻被天韵捉住了手腕,只见天韵眼中已溢满红色,隐隐约约还能在其中看见如炙焰的彼岸花的影子, 显然她已经失去了部分清醒。 “安静下来。”尹新雪轻声道。 在旁人看来, 不过是天韵将尹新雪手腕捏住, 最多感受到周围气息的起伏,但尹新雪知道, 此刻的天韵体内被磅礴的灵力冲撞,就像粉尘浓度达到很高的密闭空间,一旦遇上明火,立刻就会爆炸。 天韵这次用一种更为失控的情绪问道:“师尊,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尹新雪知道不应该在这时刺激她,但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气也不堪积压:“你费劲心思寻求的,不正是这样的师尊么?” 天韵现在用的是天竹的身体,比尹新雪矮上不少,她仰视着师尊的脸庞,第一次在冥谷见到师尊也是仰视,从此之后,一生都是仰视,仰视习惯了,便忘了自己站起来其实是和师尊差不多高的。 “不是……”她几乎是喃喃地道,“不是。” 眼看天韵眼睛红得越来越厉害,尹新雪一个挥袖,将天韵从冰原带去了天池雪屋。 雪屋的床上还躺着真正的天韵,只是丧失了呼吸,成了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尹新雪气闷。 将天韵松开,天韵便摔到了地上。 跌坐在地上的天韵总算找回了几分意识清明,尹新雪对她道:“回去。” 天韵的表情没见得有多伤心,却有一滴泪从她下眼睑滴了出来,她脸上露出几分委屈:“会疼。” 尹新雪没好气:“让你来来回回将魂灵塞来塞去,疼死你活该。” 天韵:“不是我会疼,是师尊会疼。” 重新做回彼岸花,师尊会被排斥反应刺得疼,她不忍。 尹新雪:“……” 原着里描述你日后会对旧雪做出那些事情时,怎么没见你会心疼。 天韵:“我可以为了师尊……” 忽然她的嘴被尹新雪用手捂住了。 尹新雪知道她要放什么屁,她后面一定是想说,她可以为了师尊永远不做回彼岸花。 尹新雪蹲在她身前,看入她眼底:“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任何事情,一个好师尊,她应该教习心法、法咒、为人处世,教他们如何更有尊严地立身,而非空享弟子对自己崇拜,任由弟子卑微追随自己。” 天韵大概想说什么。尹新雪感觉她的唇在自己手心微微动了动,然而这时尹新雪却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天韵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双天竹年少的眼睛直视着自己。 尹新雪:“我不高兴见到你这副模样,若你执意顶着这张脸,就不要开口与我讲话。” 天韵:“……” 尹新雪并不生气天竹的脸,而是不喜欢天韵回归天竹之身这件事。 大概天韵永远都不会懂,无论生为花草树木,还是飞鸟鱼虫,都该有自己的尊严。 或许天韵曾经犯过错,但那也早已被惩罚,如今她总算能以彼岸花的身份回来,就不该再选择为了旧雪而屈居在天竹内。 尹新雪:“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做回彼岸花,还是继续躲在天竹草内?” 天韵扑了扑睫毛,眼珠子往下连续动了动。 尹新雪:“做什么眼神?问你问题,回答我。” 师尊倒是松开她的嘴巴啊…… 天韵无奈,只好抬手,冒犯地在尹新雪手上轻轻拍了一下。 尹新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捂着天韵的嘴,随即若无其事地松开,“说罢。” 天韵看见师尊在身上蹭了一下手。 尹新雪:“别误会,不是嫌你脏,是怕被你毒死。” 天韵:“……口水没有毒,否则商风林那日强吻师尊,师尊早就……” 尹新雪:“别说了。” 天韵:“……好。” 尹新雪已经吩咐雪羚一将谷梁真和紫檀送走,不过谷梁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儿子真的死了,过不了几天,谷梁家一定会像五十年前那样卷土重来。 如今谷梁家的势力比五十年前还要盛大,平时他们虽总避着寒羚山,但丧子之痛和寒羚山见死不救之仇却会使他们恨红了眼,他们定会抓着天竹之毒不放,最终总是会来要求寒羚山给个交代的。 尹新雪索性懒得想那些事,坐在床边天韵的‘尸体’旁。 天韵还在地上坐着,她偷偷挪了挪屁股,靠到尹新雪腿边,却没敢碰。 “若师尊喜欢我是彼岸花,我就……” 立刻她就被尹新雪射过来的一道视线将话语堵了回去。 尹新雪:“连容雨苍都能摆脱世俗之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你为何连自己的身份都拿不定主意?” 她的语气之肯定,令得天韵内心慌张。 天韵在师尊面前没有秘密,只要师尊想知道的,她都会告诉师尊,除非她不知如何描述。 尹新雪总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她不逼迫天韵,等着天韵自己组织好语言。 雪屋四周寂静如睡,窗外是湛蓝色的天池倒影着湛蓝色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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