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听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眯了眯眼睛,轻轻说:“哎,人终有一死,想必阿爹在别的地方等死罢。” 尹新雪:“……” 怎么了这是?这丫头莫不是受什么打击了? 不会是天韵出事了吧! 尹新雪转身就准备离开,这时乌听雨在身后悠悠道:“旧雪大人,之后我不再去逆舟堂习课,请大人帮我转告其他同学不要挂念,三个月后请酌情来参加我的葬礼。” 尹新雪一只脚刚踏上水面,便怔了一怔,转身问:“你怎知你三个月之后会举办葬礼?” 乌听雨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天竹说,灵册库的寿命纪录记载,我将死于寒羚山历三百四十九年,秋,霜降,日暮时分。只剩三个月,呜呜——我太伤心了,人间这么好,我还没走完。” 乌听雨哭得哽咽起来。 尹新雪思索半晌,偏头问身边隐了身形的雪羚一:“灵册库有寿命纪录么?” 雪羚一摇头,长长的角遂从虚空中显现,“除了寿命纪录,大人。” 尹新雪若有所思。 嗯。 明白了。 …… 此时,在大片光秃秃裸露的山壁旁,一道曲折的冰栈桥被无数根冰钉固定在山壁上,在视线到达不了的地方,有三个人缩在空隙里,在他们身前,摊着一块大大的布块,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灵宝。 这是三个少年,其中一个是老熟人——逆舟堂的找抽精,宣玫。 先前他被天韵按在雪里打过一架,后来还试图通过九方打听拜师的事。 另外一个是长杀峰的狄家少年,据说这家生来带着戾气,天性好斗。 最后一个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身着金色流光丝服,连头上的发带都缀了好几颗橙色珍珠。 据说这是薄暮湖千年蚌吸进夕阳暮气才能产出来的珍珠,一颗都价值不菲,能将其缀在发带上,足可见这少年家中有多富足。显而易见,这少年乃夕庭谷梁家的公子。 “谷梁浅真的是你小姑姑?”宣玫从灵宝中翻找,拿在手里掂量。 谷梁护拿起一个铲子形状的物件,就地在雪里铲了两下,“你不信?” “我就是好奇,若真像大人们说的,你谷梁浅小姑姑是被旧雪大人的首徒害死,怎么旧雪大人先前还能允许你和你家其他兄弟姐妹在逆舟堂习课?” 谷梁护不满:“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早就过去了。” 宣玫:“可是我听说,前几日在商风林,旧雪大人曾以问灵之术将天韵的魂灵召了出来,很奇怪是不是?冷弦诛心竟然还有魂魄在外面,而我听说你谷梁浅姑姑的魂灵一直没有任何踪迹。” 谷梁护:“你到底什么意思?” 宣玫眼珠子一转:“我是想说,我觉得这中间肯定有旧雪大人在动手脚,不然为何凶手的魂灵仍在人间,而受害者却一片魂灵碎片都没留下。 还有,你看旧雪大人对你们的态度,那株毒草来之前,你们在逆舟堂呆得好好的,也没惹事。 毒草一来,旧雪大人就将方家和谷梁家全撵下山,现在方家被旧雪大人灭了门,你就不担心你谷梁家也——” “闭嘴!”谷梁护厌恶地捶了他一拳,“要不是看在你给我们提供旧雪大人行踪的份上,我们不会让你来,既然来了就闭嘴,啰哩啰嗦。” 狄跃已经选好自己的法器,是一柄黑色短刀,两侧是光亮的尖刺,只听他冷冷道:“说好了,只挖旃江、逸布江,这两条江在北方高原地带,无人居住,便是发生水患,也不会殃及太多人。” “知道了。”谷梁护说,“旃江归你,逸布江归我。” 宣玫将剩下的灵宝包起来,站起身,“我叔叔说了,这几日旧雪大人一直在洛阳,和紫檀园主在我家研究方家人那六具尸体。我在山上观察了好多天,雪羚羊最近都在山外给各大世家派送雪莲,今天不知道为何,山上几乎看不见雪羚羊,想必天池守卫是最薄弱的,所以今天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谷梁护嫌弃宣玫啰嗦,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宣玫又要去跟狄跃说话,狄跃却没理他,迳直走了。 …… 饮冰殿外的红梅树下。 是天韵的埋骨之地。 倘若不出意外,天韵会看见曾经的自己躺在地底。她是冥谷彼岸花,故尸身不会腐烂,在她心脏的位置,留有一根冷弦,或许锥心的伤口已经恢复,或许仍留着一个血洞,她不知道。 在她真正看到自己的尸身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将会以怎样的面目重现于世。 这一次重生回来,她总是分不清师尊到底对她是如何的心情。 上一刻师尊对她说天韵是最好的徒儿,下一刻她又从紫檀园主那里得知,师尊在她死后甚至想让她灰飞烟灭,可是再下一刻,师尊又甘心为她受了一百零八枚蚀骨钉。 她以为或许是师尊的心态变了,或许师尊只是曾经有一刻想让自己灰飞烟灭,她可以原谅师尊的一念之差。 然而,那日在薄暮湖,师尊又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当时那巴掌几乎打碎了天韵所有的梦。 她以为从那之后,师尊会将她撵下山。 可是师尊却向她道歉了。 她的心就像被扔进惊涛骇浪的海里,时而被送上顶峰,时而被拍入海底,她从未觉得人是这么复杂的动物,她时常怀疑,难道是自己见过的人太少,以至于她无法明白师尊内心在想什么? 在容雨苍提出让自己用洛藕换她去救九方的时候,天韵在短暂的迷茫过后,立刻以弦香之术联系上了师尊。真奇怪,如果是以前,她遇上事绝不会去找师尊。 可是面对现在的师尊,她有种感觉,师尊会不计一切代价来帮她。 师尊果然立刻回应了她:“你若真心想救九方,一段洛藕而已,容雨苍要,你就给她。不过天池洛藕关系苍生,不可擅动,你只能去取‘那一段’洛藕——你知道它在哪里。” “我会将寒羚山的雪羚守卫调去天池,这个时间里,你要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为师会吩咐雪羚十七送你上山,你说你和方路迷在一起,若是他想去,只管带上他。 至于乌听雨,她的预知能力可以帮上你,最好将她留在你身边,当然你若怕她得知你的身份,亦可找个理由将她支开,切记温和。” “还有,关于紫檀园主说的那件事,为师非常抱歉。实际上,葬你于红梅之下,是为师不愿你死后寂寞,至于裂魂之术……以后有空为师再告诉你真相。你只需知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师尊都会帮你。” 这已经是尹新雪能做的最大限度了。 当尹新雪说‘以后再告诉你真相’的时候,其实她内心真正想的是—— 怎么圆暂时还没想好,等我编好理由,再告诉你。 没办法,尹新雪上一秒刚让天韵的黑化程度降下来一点,下一秒猝不及防蹦出来一个残忍的过往。 上一秒天韵才重拾对师尊的爱慕之心,下一秒旧雪二话不说扇天韵一个大嘴巴子。 这可怎么玩? 尹新雪只能想尽办法美化那些不堪的真相,就算美化不了,也得让天韵认为旧雪那么做有苦衷,否则早在天韵第一次和争渡接触的时候,任务就走向了必然失败的道路。 …… 当尹新雪带着乌听雨赶到冰原之外时,却先被一位不速之客堵了个正着。 争渡坐在一群乌鸦环绕的黑云里,笑得又黑又灿烂:“旧雪大人,几日不见,身体恢复得可还好?哟,这是收了新弟子?乌篷家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听雨是吧? 长得不错,可惜,比天韵差远了。大人如今眼光不行,收的弟子一个不如一个,要我说,您都收过天韵为徒,如何还瞧得上这些平庸之物?” 争渡简直是一个行走的天韵彩虹屁夸夸机。 尹新雪每次一听他说话,都觉得脑子里有一只蜜蜂在嗡嗡。 “你又来做什么?”尹新雪语气不好。 “旧雪大人脾气好大。”争渡双腿一拷,翘起个悠闲的二郎腿,“不过这次,本座可不是来找您麻烦。” 尹新雪:“那就慢走不送。” “诶,”争渡见她要走,立刻拦住,“旧雪大人听我多说几句。” “说。” 争渡每次被尹新雪甩脸色,却仿佛从不生气:“本座是跟着一个小娃娃来到此处,旧雪大人要不猜猜是谁家的小娃娃?” 尹新雪:“……” “好吧好吧,”争渡见对方不理他,瞬间自己收拾好心情继续道,“是谷梁家的小娃娃,那个叫谷梁护的小子,旧雪大人可有印象?” 谷梁这两个字一下子使尹新雪神经绷紧,不是将谷梁家的孩子全送走了吗?又跑来做什么? “他现在人在哪?” “渡过冰原上山去啰。” 尹新雪眼睛微微一眯,不能再耽搁,得立刻上山去。 然而争渡却纠缠个没完,“大人,本座来寒羚山无数次,却从未上山做过客,您——” “闭嘴。”尹新雪赶时间,不想和他多废话。 她将雪羚九召来,朝争渡一点下颌,对雪羚九道:“把这坨东西带上山。” 争渡不计较尹新雪称呼他为‘一坨东西’,反而万分惊喜能够上山,忽然他脸上迸发出孩提般明亮的笑,十分恭敬地朝尹新雪行了个礼:“初次造访,请多关照。” 尹新雪:“……” 乌听雨在尹新雪身后发出哧的一声笑,大概是被他这滑稽样子给有趣到了。 争渡经过她时,坏笑地瞪了她一眼,“小姑娘,敢嘲笑冥主,信不信拿你去冥谷喂乌鸦?” 乌听雨立刻不敢说话了。 争渡十分满意她的反应,转而换了种轻快的语气道:“莫生怕,当年本座送天韵出谷,途径南濛地界,是你乌篷家的船夫撑了支竹蒿渡她过岸,故此呢,本座不会伤任何乌篷家人。” 尹新雪嫌弃争渡啰嗦,远远对身后一喊:“走不走?” “走走走!”争渡怕她改变主意,忙屁颠屁颠追了上去,一下子跳上雪羚九的背。 …… 饮冰殿的院门没关,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尽管平时也很安静,却从没有过这么令人毛骨悚然。 争渡一跨过院门,便看见枝虬盘曲的红梅树,一团团白得像棉花似的雪盖在树枝上,露出鲜红的梅花,仿佛披着雪裘的少女站在雪地,黄色的花蕊向外探出头,好似被冰晶冻得更加雪亮。 “原来天韵以前生活的地方这么漂亮。”争渡情不自禁感叹。 他一开口,犹如往光亮的地面扔下一枚珠子,清脆响亮。 惊动了树下的二人。 天韵和方路迷跪着的地方,原是被落梅花瓣覆盖,这时却已刨出一个巨大的坑,被凿碎的冻土和花瓣杂糅在一起,只见方路迷用来挖土的冰柱斜立在土里,它戳下去的位置,露出一大片亮晶晶的瓦片。
111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