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扮成搞笑小丑的行为艺人,耳畔有轻轻拂过的风。 这一切本该多么快乐啊,沈含烟。 如果你在这里。 可我的世界,以后再没如果了。 季童只能对着风微扬起手,看着风从她指缝间吹过。 凉凉的,多像沈含烟的手。 第二天,季童带着她毕设所做的那条白裙子去了克县的婚介所,出租车司机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看季童一身白衣白裤的问她:“去结婚?” 季童点头。 司机:“怎么一个人?” 季童:“她从别的地方过来,在门口等我。” 她一时兴起,把用防尘袋套好的白裙子拉开给司机看:“她待会儿就要穿这条白裙子跟我结婚。” 司机趁红灯时扭头看了一眼:“能驾驭一条这样裙子的女人,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季童微笑:“对,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司机:“你真幸运。” 她把脖子上一条项链摘下来递给季童,是一枚旧银币:“把这送给那位美丽的小姐吧。一点新、一点旧、一点借来一点蓝,这是我们结婚的传统,希望我的旧银币继续带给你们好运。” 季童:“不不,这太贵重了。” 司机笑:“这不值钱,只是有些年头了,今天我女儿就要带着我外孙女搬回家跟我住了,我想把我的快乐传递出去。” 季童这才郑重收下。 道谢下车,她站在婚介所门口,身边路过的都是幸福的新人,她本该是她们之中的一份子,笑得肆无忌惮,而现在她拎着一条白裙一个人站在这里,整张脸都是木的。 她以为失去沈含烟后她会日夜痛哭,事实上不是,她除了在蜀城的火锅店和回邶城的飞机上大哭一场,其余时间她不会哭也不会笑。 “季童?”一个无比惊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季童木然回头,居然看到了莫春丽。 莫春丽:“你在这里干什么?” 季童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干什么,就来看看。” 莫春丽:“我和Lily陪一对朋友来结婚,Lily陪她们在那边排队。”她小心观察着季童的脸色:“我听说了,节哀顺变。” 季童脸上笑不出来,可她心里是觉得有点好笑的。 节哀顺变?对有些人来说,哀可节,变可顺,时间一久,日子照样过下去。 可莫春丽不知道的是,从沈含烟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她的生命也宣告终结,从此她只是沈含烟的半边魂魄,替沈含烟残存在这世间游荡。 这时Lily和那对新婚的朋友过来了,莫春丽给她们介绍了一下:“这是我朋友,季童。” 那对新人之一看季童一身白衣白裤,快乐的问:“你也是来结婚的么?” 莫春丽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季童拎着白裙子转身就走,莫春丽在身后叫了两声,她头都没回。 巨大的厄运让她变成了一个恶毒的人,她气愤愤的走着好像全世界都得罪了她,内心诅咒着一切新人不得善终,离婚收场。 她有资格变成一个恶毒的人吧?凭什么别人都能过得好,而她要失去沈含烟。 她愿意用一切去换沈含烟回来——钱,公司,前途,天赋,或者把她下半辈子生命分给沈含烟一半。 她什么都愿意,可沈含烟在哪呢? 眼前是明晃晃的太阳,轻飘飘的风,可就是没有沈含烟。 季童终于在异国街头蹲下来,抱着白裙子和自己的膝盖痛哭不止,哭到路人纷纷围上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心的老太太把她扶到路边花坛坐下,她依然哭得停不下来。 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永失吾爱。 从此天地间,没有更大的事了。 ****** 季童说明自己没事后,围观的路人散了,她一个人在路边花坛垂头坐了好久,最后把出租车司机送的那枚旧银币项链翻出来,挂在了身后一株玫瑰的枝干上。 然后拎着白裙子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那是送给你的,沈含烟。她在心里说:你是化成一阵风也好,化成一阵雨也好,化成一束能晒化金属的阳光也好。 总之用你自己的方式,把属于你的项链带走吧。 季童回酒店后喝了很多酒,替沈含烟穿上那条白裙子,把单人沙发搬到面向阳台的方向沐浴着一片月光。 如果沈含烟真的藏在风里,藏在云里,藏在一片皎皎的月光里。 如果沈含烟在这里,沈含烟一定会紧紧搂着她的腰,而她会紧紧缠住沈含烟的腿,两人缠在一起,像分不开的两尾鱼。 然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连拖在地上的影子都在嘲笑她的孤单。 当晚喝了多少呢,连她这样的酒量都醉了。 冲去洗手间吐了一遭后,又狼狈不堪的滚回沙发,蜷成一团睡了过去。 脸上有泪痕吗?其实没有,所有寂寥凝聚成她在沙发上蜷缩的姿势。 她不敢去床上睡,因为床实在太大太空了。 唯有蜷缩在这里,围成一圈的沙发靠背,是不是能略微取代沈含烟的拥抱。 半梦半醒间,她粉白的手指在绒布上轻轻划过,一笔一画。 那是她此生再也忘不掉的二十四划,无论睡着醒着,都能清晰的书写,宛若镌刻在心灵上的刺青。 沈,含,烟。 ****** 季童又一个人带着那条白裙子飞回了邶城,藏进衣柜最深处永不再开启。 不过从那以后,她终于可以随时哭得出来了。 因为春节是在拉市过的,连顿像样的饺子都没吃上,季童想着十八岁那年沈含烟和她一起包饺子过春节,于是自己买肉买菜回来剁了馅,又自己和面擀了饺子皮。 做的当然比不上沈含烟,但也还可以。 没了沈含烟,她没了变笨变蠢的资本,什么都要自己来,只能聪明一点,能干一点。 最后她把一枚银币藏进饺子的时候,还是和十八岁那年一样,用指甲在饺子皮上印了个小小月牙。 煮好饺子后她自己拿了套碗筷坐在餐桌边,对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一套没人用的碗筷。 季童在饺子堆里翻找,找到那个印了小月牙的幸运饺子放到空碗里。 她含着眼泪轻声说:“沈含烟,我不祝你新年快乐。” 以年为单位对你送祝福,太浪费了吧,好像一次空口吃一公斤鱼子酱囫囵吞下。 她又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与你同在,以后的每一天,我都祝你快乐。” ****** 春节后,季童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一起吃顿饭么?” 季唯民颇有些受宠若惊:“好。” 秘书订了以前季唯民最喜欢的餐厅,季童推门进去,看到季唯民在逗汪晨怀里的小宝宝,季唯民手里居然拿着个拨浪鼓。 季童心想:当她躺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季唯民可曾有一次对她摇过拨浪鼓么? 多半是没有的。 不过她现在也并没觉得遗憾了。 和失去沈含烟相比,天地之间再无其他遗憾。 以至于她能很平静的开口:“今天,汪晨有件事要跟你说。” 季唯民:“什么?” 汪晨:“唯民,我要跟你离婚。” 季童心想,这就是她最残忍的地方了。 她恨季唯民,无比痛恨,就像她也无比痛恨奚玉一样。如果他们俩能做稍微合格的父母,那她和沈含烟就不会如此不懂如何去爱,沈含烟也许就不会用如此惨烈而决绝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她的未来铺路。 也许沈含烟会柔软一点,怯懦一点,早一些把自己生病的真相告诉她。 那样的话,她们相识后的几年里,就不会在对彼此的恨意和误解里纠缠,至少她们还会有几年的时间,好好去爱。 所以现在,她要用无尽的孤独去惩罚季唯民。 季唯民用一句听似是人生哲理的话,哀切的向她求情:“人生是很长的,一个人太难熬了。” 季童只是挑挑嘴角。 不仅是因为她对季唯民彻底失去了恻隐之心,还因为她不认同季唯民的这句话。 人生很长吗?不,她只觉得人生还不够长,她要永远的一个人,把每一秒掰开了揉碎了,每一毫秒都用来思念沈含烟,都用来自我折磨。 如果老天看到她有多痛,但凡有一点恻隐之心,下辈子是不是就不会提前带走沈含烟了? 做一双树也好,做一对花也好,做朝生暮死的一对蜉蝣也好。 只要和沈含烟在一起,一起蜕壳、飞行、相爱、交尾。 最后她问季唯民:“你现在还会想起沈含烟么?” “告诉你,我是为她这样做的。” ****** 情人节当天,公司里每个人都在送人情往来的巧克力。 季童把小米叫到办公室:“你怎么不送我?” 小米:“我怕你嫌俗。” 季童:“我宁愿当一个最俗的人,拿来。” 小米递了块巧克力到她手里,她一手接过另一手拿起包,准备走出办公室。 小米:“你去哪啊?” 季童:“提前下班,去过节。” 小米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她不是不想送季童巧克力,她是怕季童触景伤情。 她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观察季童,季童上班,喝咖啡,吃早饭,开会,签文件,看上去再正常也没有了。 她总是心怀一丝侥幸的想:会不会季童就这样好起来了?毕竟一个人缅怀另一个人一辈子,那不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么? 可季童总有新的小细节冒出来提醒她:季童永远都不会好起来的。 正如季童办公桌上那一排沈含烟的照片,季童从不让打扫阿姨碰,每天都是亲手擦的一尘不染,好像有人随时要来检查一样。 小米知道那人永远不会再来了,所有人都知道那人永远不会再来了,只有季童自己,还当那个人还在一样。 就像今天,居然提前下班去过节。 季童去了花店,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坐在一边看花店小妹叫所有人过来帮她一起包,心里想着清冷孤傲的沈教授会如何嘲笑她的俗气。 原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有这么大一捧,季童还是找物业借了个小推车,才把它运回了家。 她还没有俗够,她还买了很多那种通电的仿真小蜡烛,趴在地板上一根一根调整着位置,围着玫瑰花摆成了一个心形。 她爬起来到旁边一开开关,所有的小蜡烛一起闪啊闪,让人联想起圣诞树、星空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季童关了开关,又按开,关了开关,又按开。 沈含烟,为什么你不给我做这些俗气的事的机会呢?那样我会多快乐。 她还买了一包大白兔,准备做大白兔蛋糕卷,可塞进烤箱以后,她坐在一边愣愣想着沈含烟,直到烤箱里一股浓浓的焦糊味道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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