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转身跑了。 ****** 接下来的一周,季童每天都来医院。 她已经不抱能打听到什么的天真幻想了,她只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她只是像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需要找一个地方,看自己是就会这样病死,还是奇迹般的生还。 只有时间能给她答案。 她每天呆呆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看着眼前的木槿花比昨天多开了两朵,而旁边的月季,又被昨夜的一场风雨吹落了好几片花瓣。 有时候季童能远远看到,见证了她一切狼狈的那个护士和其他护士一起,去医院食堂打饭。 她会朝季童坐着的花园里远远看两眼,但还好,没过来把季童赶走。 季童松了一口气。 她就这样坐了一周后,有一天护士向她走来,季童心想妈的,终于要来赶我了。 护士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里面居然是两颗大白兔奶糖。 她问季童:“吃吗?” 季童鼻子一酸。 以前沈含烟生日的时候,她还在漫天大雪里跑去给沈含烟买过大白兔呢。 那时她好快乐。 有沈含烟在身边的日子,她好痛苦,可也好快乐。 季童觉得她不能在这护士面前再哭出来了,她拼命忍耐以至于打了一个嗝,为了掩饰这阵尴尬,她慌忙抓起护士手里的两颗大白兔:“谢谢。” 护士叹了口气:“这还是你姐姐以前给我们的大白兔。” 季童一下子看住她。 护士:“你姐姐好像很喜欢吃大白兔,以前经常给每个护士发。” “你想找你姐姐是吗?”护士说:“我告诉你她在哪。” ****** 季童坐飞机去了蜀城。 走进医院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炽烈的阳光突然变成一阵冰凉,她小臂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在病房外站了很久,总觉得这件事不是真的。 直到她推门进去,看到雪白床单的病床上,同样雪白的一张脸——沈含烟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季童走过去,吸吸鼻子:“你怎么没看书呢?沈教授,你不是最珍惜时间的吗?” 沈含烟很慢很慢的扭头看着她,然后,叹了一口气。 季童笑了一下:“你看不动书了是不是?我帮你啊。” 她从自己那个艳得刺眼的粉色包里掏出一本杂志,而她被沈含烟买走的那个脏粉色包此时就放在病房沙发上。 季童对着杂志连念了几个没营养的笑话,又问沈含烟:“以你的智商,应该觉得这些笑话很无聊吧?” 沈含烟对着她含糊不清的叫了句:“季童。” 季童站起来:“我先去找一趟医生,看看你怎样才能好起来。” “如果你不好的话,我就每天给你念这本杂志,后面还有星座分析,比笑话更无聊,气死你。” ****** 季童坐到医生诊室的时候,医生松了一大口气:“我就说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娃儿,怎么一个亲人都没有。” 季童:“以后我都会守在这的,还有医药费,医生,我们家很有钱,特别特别有钱,你一定一切都用最好的,千万别怕坑我们。” 医生:“你怎么说话呢?” “我就是说……”季童的声音低下去:“我想她好起来。” 医生叹了口气:“当医生的又哪个不希望病人好起来呢?不是钱的问题,医药费她自己也预存了很多,是治疗方案的问题。” 当医生嘴里说出“小脑肿瘤”几个字时,一切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季童于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向稳重的沈含烟走路会常常摔倒,为什么一向严谨的沈含烟洗碗时偶尔会手滑把碗打破。 为什么沈含烟那么讨厌浪费时间,为什么沈含烟说她没有奢侈浪费的资格。 因为沈含烟的人生,就是他妈的没有时间了。 因为沈含烟打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上好像绑着一颗定时炸弹,当同龄人谈笑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喝下午茶的时候,她耳边都是生命倒计时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现在有两种治疗方案。” “一种是继续用药物治疗,就像她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但你知道,她的情况现在已经很糟了。” “另一种是手术治疗,因为她肿瘤的位置比较特殊,即便找到我这里来,我也没办法保证她能安然无恙的下手术台。” 季童:“如果继续用药物治疗,她还有多久时间?” 医生:“随着肿瘤开始压迫神经,她恶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又问了一次:“多久?” 医生:“可能只有半年。” 季童:“如果手术,她有多大概率能活下来?” 医生:“这不是演电视剧,医生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数字……”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又重复了一次:“多大概率?麻烦告诉我。” 医生看着眼前的女孩,眼睛圆圆的,玻璃一样的眼珠,没化妆,一张脸通透到有些苍白的地步。 明明是稚嫩的长相,但眼神和语气里,有种平静的坚决,好像能承受一切。 医生叹了口气:“可能百分之三十。” 季童已经查过了,沈含烟之所以来蜀都H医,是因为这位教授是全国做高难度小脑瘤手术的第一把刀。 他说百分之三十,那就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季童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能回去跟我姐商量一下么?” 医生:“当然,病人自己也在考虑。” “不过你们要抓紧,如果想做手术,一周之内就得决定然后马上上手术台,不然她的身体状况继续恶化下去,很可能没办法承受这么大的手术了。” ****** 季童回到病房,沈含烟还是和先前一样,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沈含烟不缺钱,所以病房是独立一间,很安静,窗外能看到枝头的一点绿意,还能偶尔听到一阵清脆脆的鸟鸣,好像是一种季童在邶城从没听到过的鸟。 季童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风景不错,有个小花园,开着淡粉白色的月季,还有很小的白色蝴蝶绕着花丛飞着。 阳光明晃晃,再往远处望去的话,能望到医院外面有火锅店,麻辣烫店,锅盔店。 季童回到病床边坐下,手里拿着她从包里掏出来的杂志:“你是天蝎座对吧?和我一样。” 她翻到星座运程那一页开始念:“稍显低迷的运势,前进的步伐会越来越吃力,生活方面建议主动做‘断舍离’……” 她放下杂志,说:“我呸。” 沈含烟静静看着她。 季童:“关于治病你是怎么想的?要不要做手术?我告诉你,我很想吃医院外面那家火锅,三嫂子老火锅。” 沈含烟口齿含糊的说:“我会做手术的。” 季童吸吸鼻子:“是因为我找来了吗?是因为你不想在我面前显得胆小没面子吗?” 沈含烟慢慢摇头:“因为……我想活下去,因为……你还活在这世界上。” 季童:“如果我不来,等你治好了病,你会回去找我么?” 沈含烟扯起嘴角很艰难的笑了一下:“会。” 季童不管不顾的到来,终于冲破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季童趴在沈含烟的床边,把沈含烟的手放在她脸上。 她那么年轻,才二十三岁,脸上饱满的肌肤充满胶原蛋白膨膨的,而沈含烟也年轻,才二十七岁,胳膊和腿却都已变得沉甸甸的,像垂老的暮年人,深受高血压和头疼呕吐的折磨,连视力眼也开始受到影响。 季童想,要是沈含烟能像妖精一样,从她身上吸/精血就好了。 她是不是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沈含烟? 但如果不能,她就一直这样守着沈含烟,陪着沈含烟。 如果沈含烟在人间,她就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类。如果沈含烟去地狱,她就做永世不超生的恶鬼。如果沈含烟上天堂,她就做沈含烟天使翅膀上的一根羽毛。 她的嘴在沈含烟的手下一张一合:“沈含烟,你都决定做手术了却拖着不告诉医生,是不是怕自己死了?” “我告诉你,你别怕,你死了我还活着,我一辈子记得你,你就不算真的消失。还有你的墓碑上,我会刻上‘妻:沈含烟’,另一边就刻‘妻:季童所立’,等我死了,我就跟你葬在一起。” “在我死之前,我会拼命吃拼命喝拼命看书拼命旅游,你喜欢看名著是吗?你还有哪些想看没看的,有多少统统告诉我,我用一辈子慢慢看,所有这些你没来得及看没来得及体验的,我都攒在心里,等我去地狱或天堂讲给你听。” “所以沈含烟,有我在,你别怕。” ****** 季童把沈含烟要做手术的决定告诉医生,回到病房后,沈含烟手机响了。 季童接起来:“喂。” 中介的声音传来:“沈小姐,好消息,你的房子卖出去了。” 季童心想妈的,对哦,之前怎么就忘了中介肯定有沈含烟的新手机号呢? 虽然沈含烟肯定不会接她电话的。 季童:“我不是沈小姐,我是她妹妹。” 中介:“哦哦对,上次见过的。” 后续的事情,就统统由季童处理了,沈含烟不需要再操心。 季童发现,沈含烟早已委托了一个律师,把卖房子的钱全留给她。 她回到病床边,病房冷气开得足,她给沈含烟掖掖被子:“你把房子卖了也好,等你好了,我们重新买个更大的,不过我不需要你的钱,我现在很有钱了你知道吧?公司是我的了,季唯民所有的钱都是我的了。” 沈含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在你死之前,把所有你能想到的人生障碍全部帮我扫平,希望我未来的人生一片坦途。 可我告诉你,我比你还要贪心。 我不止要这些,还要你活着,活着跟我一起享受。 季童从十八岁开始,以为她是跟奚玉抢沈含烟,二十二岁时,以为她是跟季唯民抢沈含烟,再后来,以为她是跟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抢沈含烟。 到头来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原来,她一直是跟死神抢沈含烟。 可是没关系,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跟谁抢她都不怕,就算沈含烟到了地狱,她也会挥舞着刀枪冲进去,牛头马面算什么,魑魅魍魉又算什么,就算双目血红的饿鬼逼上前来,她也会把沈含烟抢回怀里,带回人间。 从前她是个很胆小的人,却也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 现在她是个很勇敢的人,却也是个心怀恐惧的人。 她所有的勇气、拼杀、怯懦、眼泪,都是因为——沈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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