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见她将哭未哭的样子,沈含烟竟用手指理了理她被海风拂乱的额发,又问一遍:“你以为什么,季童?” 季童最受不了沈含烟用那样的语气叫她的名字,好像还把她当成一个童话。 她低着头说:“我还以为我们逃到国外、逃到海滩,就可以把国内那些破事远远甩在身后。” “我想过带你逃走的,沈含烟,不要季唯民,不要奚玉,不要我们的过去。”季童第一次的、以一种坚定而成熟的眼神看着沈含烟:“你要不要跟我走?” 耳边的潮汐声如远古吟游诗人的绝唱,身后的天幕透出一片瑰丽的蓝紫,没有很多星星,星星都在季童的眸子里,肆意采撷一整个宇宙的光亮。 海浪轻轻拍打,少女的脚趾抵着她小腿蜷了两蜷,看着她的眸子却丝毫不退缩:“你要不要跟我走,沈含烟?” 那一刻沈含烟很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一直自认是个理性的人,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也有理智全面溃败、感性占据高地的时候。 如果她面临的是一个能够逃开的困境,她一定毫不犹豫回答季童:“好,我跟你走。” 可真正的困境,又哪里能是能逃开的呢? 她展开双臂,轻轻揽住季童的后颈:“至少现在,我们忘了国内那些事好不好?” 季童笑了,那么讽刺。 可笑着笑着,她又沉默下去,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形状犹显稚嫩的双眸里几乎有种包容的神色:“好,至少这一夜。” 沈含烟的心狠狠抽痛。 季童像一个饥饿欲绝的孩子,在海滩上找到一颗沾了沙的糖,明明那小小一颗糖是满足不了她的愿望、果不了腹的,可她想了想,还是以一种坦然接受的姿态,把那颗糖放进了嘴里。 苦了太久的孩子,连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甜都舍不得推开。 季童望着沈含烟。 月光洒在她脸上,格外清透的流光,掩盖了其他一切的华彩。 季童说:“其实这次的设计作品里,还有一件我最满意的,你敢穿么?” 沈含烟:“敢。” 季童:“你都还不知道是什么。” 沈含烟温柔而坚定的重复了一次:“我敢。” 季童抿了抿唇:“你可别后悔。” 她从手包里把那件作品掏出来,缎面那样丝滑,从她指缝间轻轻抖落,在月光下自然的舒展,上面的褶皱缓缓消失。 在那个季童熬了一整晚、最终让结膜充血整颗眼球变成红色的夜晚,她抛开了RDA大赛和邶城经济论坛的桎梏,发现同去了一趟江南后,她真正最想给沈含烟做的是这样一件。 她真的做了。 用一整夜的时间。用不断被针扎出血点的手指。用泣血的眼球。 沈含烟没有一丝犹豫的接了过去。 夜越来越深,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也再没有再来人的可能,只有海浪、月光和她们。 沈含烟展示着季童的设计。 她在月光下白得发光,墨黑的微卷长发似海藻,像一尾不用吟唱就能吸引水手跃入海中丢了魂的人鱼。 所有人都不知道,若那件惊艳了所有人、拿到大赛金奖的女嘉宾服,去掉所有的余冗,只留所有的精华,就会凝结成这样一件小小的作品。 淡淡的紫色,与沈含烟白皙的面容那么相称,海边的天空也是蓝紫色,连带着夜里的海也泛起一点瑰丽的紫,沈含烟好像随时都要融化进天空,又像要随时都要跃入海面。 整个海滩化为沈含烟的背景,黑色的浪如墨色的天,她是嵌在天上的月。 季童发现,她并不是老师口中的什么设计天才。若说她设计的衣服比别人多出些什么,那便是她在每次设计时,脑中都贮存着沈含烟具体的样子。 冷若冰霜的沈含烟。浅浅微笑的沈含烟。拥抱又推开她的沈含烟。温柔又绝情的沈含烟。 在她远离沈含烟的那么些年,她没有任何树洞倾吐自己的相思,只有一件一件,幻化为自己的设计作品,在脑海中勾勒沈含烟穿上它们的模样。 而现在这样的沈含烟,就近在她眼前。 她的作品,在这一瞬拥有了灵魂。 季童发现自己是有备而来。 哦妈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带着这些的。 大概是从重遇沈含烟开始。 沈含烟的脆弱和易碎也似月光,一面纯白一面幽遂,让人一边想要小心呵护,一边想要肆意妄为。 季童想,如果她也化为天幕,把沈含烟这轮明月嵌进自我,是不是沈含烟就再也不会归属于别人、从而离她远去了。 沈含烟与以往不同,此时是包容的、温柔的,甚至是主动的吻着她,连时光都被这股暖意所融化,过往的一切纠葛变得不再重要。 季童被沈含烟的吻感染,至少这一瞬间,她不再害怕沈含烟看出她柔软的爱意了。她带着一种不问过去不求将来的决绝,在此情此景下,一颗真心不再顶着坚硬的外壳倔强躲藏。 如果她们能晒着今晚的月光。 如果她们能听闻着身后的海浪。 如果她们能融化在彼此的温柔里。 如果她们只能逃开这一夜,她想留下最完美的印象。 ****** 季童拉着沈含烟起来时,沈含烟一个没站稳。 她扶了一把,又把旗袍递给沈含烟。 沈含烟倒是一脸坦然,紧张和不自然的是季童,默默捡起铺在沙滩上的披肩,又拿起手包。 两人到路边打车。 昏黄的路灯下,季童小心翼翼瞟着沈含烟的侧脸,她墨黑的长发里还有沙,季童没忍住伸手拨了一下,沙像金子一样簌簌落下。 车来了,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却安静得像这辈子不会再说一句话。 到了酒店,季童默默跟到沈含烟酒店房间,并没有进去,低着头:“你去好好洗个澡吧。” 沈含烟淡淡的:“嗯。” 季童走后,她钻进了浴室。 洗澡时,一些披肩没挡住的细碎沙粒被冲落,肩膀之上,季童咬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走出浴室。 裹着浴袍在镜子前擦头发时,看到镜子上雾蒙蒙一片,扯起浴巾一角把镜子擦干净,一张素白的脸就映了出来。 浴袍的领口,一枚浅红色的伤口。 这儿今晚被季童咬了两次。第一次是在颁奖礼的洗手间,第二次是在海滩从背后抱着她的时候。 呈在她过分白皙的皮肤上,那样醒目。 沈含烟默默又把领口拉好,把伤口遮住了。 这时房间外有人轻轻敲门。 沈含烟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季童缩在门外,先是慌张的声明了一句:“放心,我不进去。”又递给沈含烟一瓶药膏:“你的肩膀,擦这个。” 沈含烟接过后关上门。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着门外的小兔子也站了一会儿,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又站了一会儿,最终轻手轻脚的走开了。 沈含烟走到桌边坐下,药膏放在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这个WCF世界有机化学论坛,听起来名头很大,其实按她们业内的标准来看,不是什么高规格的论坛,沈含烟平时是不愿为了参加这种论坛而耽误工作的。 这次却是她主动临时报了名,凭她的资历,顺利拿到了邀请函。 为这次远行落下的工作,得靠她一点点补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肩膀都有些酸了,她活动了一下肩颈,眼神瞟到桌上放着的那瓶药膏, 她拿起来打开,放到鼻边闻了闻,一股凉凉的薄荷味。 她又重新盖好放了回去。 并没有打算要用。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痛,但如果她什么药都不擦,那伤口是不是就会更深一点,伤痕是不是就会留得更深一点。 如果最终会在肩膀上留一道疤,就好了。 ****** 第二天,季童收到了RDA大赛主办方准许她保留女嘉宾服作为纪念的通知,她带着沈含烟还给她的旗袍和金奖奖杯一起,飞回了邶城。 肚兜则留在了沈含烟那里。 沈含烟没有跟她同一班飞机,因为论坛的日程还没结束,沈含烟还要多留一天。 好吧,看上去沈含烟真不是为她来的。 趁着沈含烟还没回邶城的时间,季童先去找了一趟季唯民。 沈含烟给她的,只有海边一夜。回到邶城,季唯民在,所有的糟心事在,沈含烟和季童,还得做回以前的沈含烟和季童。 季童本想等拿下邶城经济论坛项目再来找季唯民,没想到沈含烟收服人心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还要快,她不得不先来提醒一下季唯民。 她照例在季唯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带着一包从摩洛哥带回来的巧克力曲奇。 她之前发信息季唯民没回,她在咖啡馆等了一会儿,又给季唯民打电话,季唯民直接给挂了。 季童想,季唯民总不至于真的不露面吧。 就算他们的关系再扭曲,他们也还是父女不是吗。 她特意要了一杯黑咖,就是为了吃她带来的这包巧克力曲奇。 她可真爱吃零食啊,走到哪买到哪。 这包曲奇用料很扎实,季童每咬一口,就用齿尖把饼干粉末碾碎,舌头把巧克力豆卷进去贴在上牙膛上,舌尖拨弄着一颗颗数。 等她数清楚第一块曲奇里有十二颗巧克力豆,第二块曲奇里有十三颗巧克力豆后,季唯民还没露面。 季童把曲奇包装袋拿起来看了一下,深紫色的包装上,有清晰可见的阿拉伯语和摩洛哥国旗,标明着它的产地。 季童是故意的。 等季唯民从公司下来,像上次一样面带疲色坐到她对面,她会给季唯民吃一块饼干,季唯民出于愧疚一定会说好吃,并会出于找话题聊天的目的问她哪来的。 季童会假装漫不经心指一指包装袋上的国旗,季唯民就会知道这饼干来自摩洛哥。 季童不确定,等沈含烟从摩洛哥出差回国的时候,会不会给季唯民带什么纪念品,也许不是零食,也许是一个特色的小青铜茶壶。 季唯民会足够敏感吗?季唯民会联想到季童和沈含烟都去了摩洛哥吗? 季童不知季唯民,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他女儿可能睡了他感兴趣的女人”这个可怕的事实。 她从袋子里摸出第三块曲奇饼干,但她有点吃不下了,就用手指一颗一颗把曲奇里的巧克力豆抠出来,扔进咖啡里泡化了吃。 当季唯民想到这个可能性后,会推开沈含烟吗? 其实季童没什么把握。 毕竟季唯民是个只爱自己的人。 这时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季童瞥到西装袖子以为一定是季唯民,所以当她抬头看到邓凯的一行脸上时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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