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迟谙一个人的时候,绪以灼半点也没有见出哪里无聊,但郎错这般问,她立即点头道:“可没意思了!” 郎错拉着郎迟谙坐在廊下,传音侍从让她们送来灵茶点心,又执着郎迟谙的手絮絮说道:“你平日也该多出去走走,多与他人相交,总不好一直黏着姑姑。” 郎迟谙才不愿意,她的修为超出同辈太多,同辈们和她站在一起不自在,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郎迟谙虽然待人随心所欲,好像不将人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其实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别人待她好,待她差,面上再怎么伪装她也能感受出来,同辈强迫自己以寻常姿态对待她,郎迟谙只觉变扭,越发不愿与她们相交。 宁远阁内的侍从,流霞峰的荀峰主,算是她在玄玉仙宗里愿意相处的人,但她们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亲手抚养她长大的姑姑。 父母之爱,师长之爱,尽数由她所予。 郎迟谙挨着姑姑,小声问她:“姑姑此次出关,要待在宗内多久?” 郎迟谙语气里的期盼,郎错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她注定无法让郎迟谙如愿,郎错歉然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往太平道一趟。” 郎迟谙立时从郎错肩上离开,有些生气:“我好不容易才见姑姑一回,你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那会儿,郎错日夜陪在她身侧,可等她上了十岁,郎错不是闭关测算,就是在宗门之外,自己同她竟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面。 也就这会儿,郎迟谙体现出了一些与她年龄相符的少年心性。 郎错只得耐心劝她:“迟谙,如今距离你的死劫已经不到六年了,姑姑却还未寻得度过死劫之法,必须到外头多多寻觅。” “可是我身上,哪有一点死劫将至的征兆?”郎迟谙反驳道,“那死劫分明就是没影子的事!” 所有人都相信她命中有一道无法度过的死劫,可偏偏那死劫没显露出丝毫迹象。 时日一久,郎迟谙心中甚至对姑姑生起了埋怨,与其为那不见踪影的死劫奔走,为何不能多陪这么需要她的自己一会儿? 郎迟谙对荀师叔说,无论今后如何,她的家只会是玄玉仙宗。 可是于郎迟谙所言,有姑姑在的玄玉仙宗才称得上家。若是姑姑不在,那玄玉仙宗同郎家也没有多大分别。 旁人待她多有所求,唯有姑姑是全心全意为她好。无关她的天赋,无关她的修为,只因她是郎迟谙这个人。 郎迟谙不满于姑姑为了那不知真假的死劫忽略了她。 可偏偏郎错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她有死劫的人,也是这世上最相信那道死劫的人。 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直至那道死劫显出征兆,留待他日后悔。郎错心意已决,已然决定好去往太平道的一应行程。她说的是明日启程,可实际上天一亮就会走,距离现在已经不足六个时辰了。 侍从已然将备好的点心与灵茶奉上来,郎迟谙十岁以前都住在飞琼轩,轩内旧人只消她的喜好,白瓷盘上摆着的都是她最喜欢的点心。可郎迟谙看也不看一眼,挥开郎错的手后就气冲冲地离开。 廊下,最后只余一声长叹。 * 郎迟谙铆足了劲不与姑姑和解,次日也不去送行,被子当头一盖,就这般清醒着熬到了次日中午。 可未能再与姑姑见上一面,到头来难过委屈的又是郎迟谙。她没有去送行,姑姑就不能主动来见见她,明明只要她随便说上几句自己就能被哄好的。 此次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姑姑离宗了,郎迟谙出门后又臭着一张脸。 荀峰主应师姐所托,时常来照料她,看见郎迟谙这幅模样实在无奈:“你都快十六了,怎的还离不了大人?” 郎迟谙自有一套逻辑:“姑姑实际上五百余岁,看着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便当我是十六岁,于姑姑而言也相当于一岁都不到。” 偷听的绪以灼险些没笑出声,这是什么歪理? 荀峰主也摇了摇头,拿郎迟谙这套邪说毫无办法:“歪理!” 糊弄完荀峰主,郎迟谙又不情不愿地去上文化课。 他们这些仙门弟子以后也不去考科举,是以策论经史稍通即可,平日读的多为诗词歌赋。郎迟谙一如以往趴到桌上倒头就睡,老夫子拿她毫无办法,早就不去看她,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还想多活几年。 郎迟谙虽说一来就趴在桌上,实则今日压根睡不着,一闭上眼情绪就低落下来,怪这怪那。怪姑姑不肯多陪她一会儿,又怪自己没有多赖姑姑一会儿。她一边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一边竟也听进了老夫子几句话。 老夫子今日在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郎迟谙觉得自己就像那朝露,她隐隐担忧那道死劫当真会应验,自己过不了几年就要如露水般消散。如果她和姑姑相处的时间已然不多,那为什么不能着眼当下,多陪陪彼此一会儿呢? 有时候,郎迟谙又能领悟姑姑的想法。她想竭尽全力阻止这滴露水的消散,不让今后的自己留下遗憾。 郎迟谙忽地站起身来。 老夫子的讲课声戛然而止,学生们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 紧接着他们就瞧见郎迟谙带上被睡得皱巴巴的课本,冷着一张脸往外走。 老夫子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被气得离棺材更近了一步。 以前只是睡觉,今个儿学会早退了!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郎迟谙一出课堂就御剑飞回断虹峰,直往飞琼轩而去。 正在修理庭院中花木枝叶的侍从瞧见她闯进来,着实吓了一跳:“大师姐,您这时候不该在上课吗?” 郎迟谙抿着唇,不解释自己翘了课,只问她:“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类似的问题,这些年来她不知道问了多少次。 姑姑什么时候出关?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姑姑又要到哪儿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些问题一个续着一个,好似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侍从道:“说不准呢,宗主这回去的太平道,太平道毕竟已不是仙门地界了。” 郎迟谙垂下眼帘:“……知道了。” 她也不走,就坐回了惯常等待姑姑的廊下。侍从瞧她孤孤单单的心中不忍,就又为她送来了点心。 除了姑姑以外,郎迟谙甚少与他人接触,侍从送完点心便知情识趣地准备离开,这次却被郎迟谙拉住了衣袖。 郎迟谙别别扭扭的,忍不住问出了在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琼玉酥不是很难做吗,怎么我每次过来,你们都能很快送上来?” 这事儿还是郎迟谙搬出飞琼轩后才知道的。 她在宁远阁馋以前惯吃的点心馋得紧,便问侍从们能不能做,才知晓琼玉酥的材料需得提前一日准备好。 侍从笑道:“宗主说您就爱吃这个,特地吩咐了小厨房时时刻刻都要备着新鲜的,好教您一来就能吃到。” 郎迟谙微微怔住。 侍从离开后,她才抱着那碟点心一声不吭地吃起来。 那日她挥开了姑姑的手,一定伤了姑姑的心……虽然姑姑从不会怪罪她,但等她回来后她该去道个歉。 郎错不知何日才会归来,好在郎迟谙早已学会了等待。 一等,就是一个春秋。 飞琼轩的雪终日不歇,绪以灼对外称自己在闭死关,实际上跟着郎迟谙一起等,只不过郎迟谙并不知晓她的存在。 八角宫灯的灯光不会留下丝毫痕迹,恰如飞琼轩飞雪落地即消,一年前与一年后,觉察不出任何区别,好似时光未曾在悄无声息中流逝。 可时间到底一点一点地逝去。 怀中的宫灯带不来一点暖意,绪以灼心想,快到了。 又是数日后,郎迟谙终于等来了她日思夜想的消息。 可却不是她想要听到的消息。 侍从惊慌不已,颠三倒四地说着话,郎迟谙听了许久,才从破碎的词汇中拼凑出经过。 郎错宗主在太平道中了魔修的埋伏,身殒。 荀峰主得到消息后未敢告知郎迟谙,直至亲身赴往太平道抢回宗主尸身,确定此事无可挽回,才将消息传回玄玉仙宗。 郎迟谙觉得自己听懂了,又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字也听不懂。 “……骗人的吧?”她喃喃自语,有如行尸走肉般离开飞琼轩,往整座玄玉仙宗的主殿玄游殿走去。 等她到时,殿内已经来了不少人,皆是缄默不言。 郎错尸身停于此处。 隔着寒玉棺很远,郎迟谙只见了一眼姑姑苍白的面容,就不敢再看。 她在人群中找到不敢与她对视的荀峰主,抓住他的衣袖,认真又迷惘地问道: “姑姑什么时候醒来?” 你什么时候出关?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什么时候醒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 一更,之后还有。
第274章 修士死后,此身一切归于天地。 玄玉仙宗不兴土葬,暂代宗主之位的荀峰主引来天火,赤金二色的火焰焚尽一身仙骨,聚拢起的骨灰被凝作一块貌若白玉的骨牌。郎迟谙为郎错唯一亲传弟子,又为其血亲,由她亲手将骨牌与牌位供入供奉玄玉仙宗历代先祖的长明殿。 层层叠叠的牌位,好似一座垒在一起的山。姑姑也化为了其中一块山石,这一念头将郎迟谙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浑浑噩噩走出长明殿,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甚至没有意识到断虹峰的虹光竟是罕见地在白日消散了。 荀峰主忧心郎迟谙遭此打击自此一蹶不振,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宗门内各种事务顿时爆发,他忙得脚不沾地,送走掌门师姐后半点时间也抽不出来,只得派遣门下大弟子过来陪着郎迟谙。 郎错与荀连师姐弟感情笃深,连带着断虹峰与流霞峰下一代弟子关系也很好,唯独郎迟谙是游离于两峰弟子之外的例外。对于和郎迟谙接触这件事,云霓心里是有惧的,郎迟谙的实力已与同辈划出天堑,云霓实在无法将郎迟谙看作同辈,当做一个小上她许多的妹妹。 然而今日的郎迟谙,与失去了亲人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云霓竟是可怜起她来。 云霓到后没有说话,她知晓现在的郎迟谙什么也听不进去,便同郎迟谙一同站在长明殿外陪她。厚重的殿门隔开生死两端,郎迟谙却好似站在生死的交界线上,随时会滑向死亡那一端。 日月轮转几个来回后,云霓开始拼命向师妹师弟们传讯求他们支招。 人多到底是能想出办法来,云霓几日来第一次开口:“大师姐,师伯的遗物已然整理好了,现下就放在飞琼轩,你……你可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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