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么衡量的……”迎着吉霄的目光,方知雨回答她,“如果我明知一个人很好,就算她不迈步我也觉得值得。留在原地,我会奔向她。” 吉霄听得震然,动摇到需要收回视线,不敢再跟这个人对视。 方知雨这种愚勇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家庭吗?在父母的爱意中长大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更敢于追求、更敢于付出? 她不知道。 可惜这一套现在不流行了。现在大家更尊崇理智。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先看她的财务状况。 如果那样去评定,方知雨很糟糕。这个人没有房,没有车,连家人都没有。有工资,但在宁城这个寸金寸土的地方,那点钱只能过活,不能生活。过活是加班的时候,你把外卖分成两顿吃。生活不是这样。 除此之外,方知雨的外貌在别人眼中是普通,不笑的时候被人说是“苦瓜脸”。她还有心理疾病,焦虑症。多麻烦。 要是用现代社会的评价体系去打分,方知雨一定垫底。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的人生脱轨,活得像尘埃。跟这样的她相比,谁还不是“值得”呢? 在宁城这个金碧辉煌的不夜城里,这样轻到几乎不为人知的尘埃与她安静地擦肩,她又是为什么能察觉到、并且回头看向她的呢? 原因是有的,但一定不是因为方知雨的品质。她连品质都很过时。拥有这种品质的人在古时会成为梁祝,到了如今只能做莽夫。尾生抱柱,对了,古时还有这样的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至死不渝是个褒义词,曾经。 但现在不再是了。在现在这个社会里,就连她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活法。比起沉重,要选轻浮,要跟人比谁爱得更少、抽身更快。要聚焦事业,打理好自己的美貌,要尽可能争上游、拿第一……至于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千万不要为了谁恋爱脑,上天下地只有自己更重要。 比什么都别比信任,别比付出……因为很傻。交换真心这事情成年后她也试过一次,换来的是一通重复“有钱会还你”的电话,换来女人的婚戒,换来教训。用现代社会的评价体系看,她的前任绝对算中上游,读书时是风云人物,毕业后是社会精英,光芒万丈、运筹帷幄—— 学姐只是错了一次而已。 人生不能错。才错了一次的学姐都能输得这么狼狈,更何况是完全偏离轨道的方知雨。 她要跟这样一个人交换吗?给她信任,成就一桩美谈,一个勇者,而不是冷漠地跟莽夫说,你别傻了。 “天亮了。”就在这时,方知雨看着窗外说。 是啊,天亮了。 到达目的地附近,她们下车,朝着闻名百年的盛景走去。此时是黑夜与白昼的分界,混沌的时刻,空气总比白天冷些。出门的时候她让方知雨穿上了她多带来的外套。方知雨一穿她的衣服就会显得更小巧,让她很想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但她不想那样。又或者说,她还在迟疑。 天亮了,抬头有朝霞。霞光焕发出令人失语的美丽,在这个每天都会上演一次、从黑夜到白昼的过渡时刻。朝霞那么美,她在看的却不是万丈霞光,而是走在她前面的如尘埃一样的女人,带着疑惑和重塑的戒心……重塑好像也没什么用。心防仍濒临崩溃。 她们走进道旁的树林。 再走几十米,就能看到闻名遐迩的湖景。这方知雨很多年前来到,却最终没走完的路程。很快,她会陪她走完。昨天晚上一时兴起,决定今天再困也想要去做的不就是这个?带方知雨来看她错过的西湖。因为那个时候,她对方知雨升起了同情。也同情那个对着黑暗坦白完怪癖的自己。不过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感动。 但是现在,黑夜就要过去。她们之间那点不知真假的所谓的浪漫和奇迹真的见得光吗?她要不要背过那些有的没的、回归理智,重新用世俗的眼光评定一下眼前这个人? 她再无眠,也被此刻黎明的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第39章 日出 四月的茅家埠晨光初明, 清隽得宛如一粒朝露。形态各异的树木抱拥车道、小径、湖泊,织成一个碧野的梦。紫色是二月兰,白色是晚樱, 到下个月睡莲盛开, 这里会更像莫奈的油画—— 春天是人间最美的花园,在江南亦然。 那么,她又是为什么讨厌春天、讨厌下雨的日子。 方知雨就不同, 她喜欢春天,也总跟雨有关联。就连种的茶里也带个“雨”字: “你昨天说,你种的茶叫时雨?”想到这里,吉霄问跟她同行的女人。 “是啊。” “具体是哪两个字? “就是你名字那两个字。” “我的名字?” “对啊,”方知雨说, “你的花名不是及时雨?就是那两个字。” 原来如此。 想花名时敲破脑袋, 也去找别人提过建议。但一开始收效普通——她就不该指望那两个因为姓叶就给自己起名为大小叶的家伙。 最后还是丸子秀外慧中, 灵光一现,跟她提议说你姓吉, “霄”里又带个雨字,就叫及时雨怎么样? 刚听到这名字的时候, 吉霄愣了一阵。 但是确实, 这很适合她。 再后来去酒吧,自然而然叫了“时雨”。从没想过这名字背后还能有其他什么意思。 原来, 它竟然是方知雨种的茶。 “真可惜,”就在这时, 听沉醉在景致里的方知雨惋惜,“该把摄像机带上的。” “手机也可以拍啊。”吉霄提醒她。 方知雨这才反应过来, 一边开相机一边说自己还是没习惯,总把手机当单纯的通讯工具。吉霄说早就有人用手机来拍电影了, 效果也不错—— “就是你要去研究一下用什么软件。” 方知雨盯着屏幕点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虽然我学得慢,但我会用心,总能学会的,”她说,“更何况就像你昨晚说的,时间还长,能学习的途径又多。” 看到对此燃起兴致的女人,吉霄想的却是别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启口问她: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 听到这一问,方知雨的注意力游弋,跟吉霄坦白:“我还记得你告诉了我一件事……但我不确定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做了梦。” “……那在你梦里,我怎么说的?” 女人停手,转头看向她,目光毫无动摇:“你说,你喜欢伤痕。” 吉霄却不敢再直视方知雨的双眼。“如果不是梦呢?”她别开头问。 “……吉霄,在你眼中,我是怪物吗?”然后她听到方知雨问她。 “当然不是啊,”吉霄想也不想就答,“你不就是得了焦虑症?这有什么?以前得心理病的人或许更多,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那时候能吃饱饭就不错了。现在医疗进步、能够确诊,不是为了把病人找出来当异类,而是为了帮你们提高生活质量。怎么你就是怪物了?” 方知雨听完却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就是说啊,”她说,“所以我虽然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完全可以接受,不会去想我是个怪物。”说到这她看向前方,“同样的,你也不是。你的那个……偏好,不是在书里都找不到定义吗?而且你也说它没有影响到你正常生活,说明它连病症都不算。” “不是这样的,”吉霄却说,“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会因为这个偏好伤害到你?” “怎么伤害?” “我会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吉霄直言,“吻痕,咬痕,抓痕……你明白吗?” 方知雨却比她想象中还不在意:“所以呢?你事前经得我同意不就好了?” “……” “接受者的意愿很重要,”方知雨说,“如果我愿意,这就是情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有的人动情的时候也会这么做,对此他们甚至不会想太多……但到了你这里却成了很重的负担,你总觉得会伤害我。” “可是真正的伤害不是这样,也不一定能被肉眼看见。真正的伤害折磨的是内心。举例来说,爸爸死在别人床上……吉霄,我觉得这种才叫‘伤害’。” 女人说到这看向她:“所以我不觉得喜欢伤痕是问题。你的问题,是去背了你不该背的十字架。” 吉霄听着听着就出了神,放空地看着朝霞和树影在方知雨脸上变幻。 她从不觉得女性的美丽源自漂亮,而是源自别的什么。那种决定性的东西就像白雪皑皑中,有玫瑰开在悬崖。外柔内刚,且自带绵延不绝的生命力,能让人一下就看到颜色、感觉温暖。 而此时此刻,脸上交织着光影的方知雨在她看来,就非常的灵动,十分美丽。 这人明明没什么意思,爱讲道理,还爱用些古怪的词。 “什么十字架啊。”想到这里,她跟方知雨吐槽。 方知雨愣了一下莞尔,跟她说她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我妈的用词。”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座福音堂,经过时远远就能看到房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方丽春不信这个,也不懂教义,一边远望一边跟她胡乱感叹:好好的屋檐上不雕花,放架子。 后来,每每方知雨遇到什么压力过大、杞人忧天,方丽春就会说她:“乱背什么十字架”; 而如果她又飘飘然说起她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方丽春则会在旁泼冷水: “嗯,上帝会保佑你的。” “所以阿姨信基督?” “就是不信才乱开玩笑,”方知雨一边回忆,一边告诉吉霄,“她还跟我说,很可惜我那些白日梦上帝管不了,因为在这里管事的是孔子。房子要对称,做人要方正,信谁都不如信自己。要好好读书,成为徽骆驼,像牛一样去拼搏、去外面看一看……” 女人跟她讲起逝去的至亲,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吉霄看着她想就是这个。方知雨这个人,总让她觉得很好奇,想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总在该哭的时候笑起来。 可是,她身上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也让她觉得很迷人。 迷人的还有假设。假设有灵气又爱拼搏的方知雨没有遇到那些无常,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在宁城吗?会成为导演吗?那会不会是另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或许是三月春天来到的时候,她偶然买了一张票,便走进电影院。最后,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在掌声中,她看见舞台的中心站着方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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