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她却听到方知雨轻轻笑了一声。她甚至不敢问方知雨笑什么。 方知雨自己告诉她:“以前我被人说是死鱼、说我得的是怪病……真没想到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一天听到别人跟我说,觉得她自己像怪物。” 吉霄沉默了半晌,终于问道:“可是,你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我。” “害怕你?”身旁人像讲梦话一般对她说,“不会的吉霄,我永远不会害怕一个痛恨暴力的人……喜欢伤痕跟喜欢施暴又不是一回事。” 吉霄只觉自己藏的最深的恐惧被人触碰到,溶解开。好久才答:“嗯。” “知道吗,”然后她就听到方知雨说,“ 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那是谁刚刚还在说不了解我、让我自我介绍?” “不了解的只是现在……但是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都很开心……” 很开心什么,女人没再讲下去。事实上她已经言语不清,似乎就在沉睡边缘。 但是吉霄想,关于“开心”这回事方知雨今晚分明已经说过一次: 她说,“能认识你很开心。” “方知雨,你不是说想跟我做很多事?”想到这,她在黑暗中问对方,“别等以后了,要不要明天就跟我去看日出?不对,今天。” 再没有回应。 “睡着了?” 睡着了。 这一次,方知雨是真的入梦。所以后来吉霄说的话,她没能再听到—— 或许在梦里听到。 在梦里,跟她隔着一条走廊的女人最终走下床来,到她身侧蹲下,借着夜光看她。 看了不知多久,才跟她道了晚安,并且喊出她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声轻唤,方知雨梦到了这个人,跟她一起回到十三年前。 梦中的镜头视角不完整,少女的脸是模糊的。方知雨只能看清她的耳朵—— “我能摸一下吗?”她问吉霄。 “摸啊。” 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女孩的耳垂。“真的不疼?”她一边触碰一边惊奇地问。 “都说了不疼了,”少女回答她,一副很是老练的语气。 “可是穿过了肉。” “穿过又怎么样?”吉霄满不在乎地说,“伤口长好就没感觉了。方阿姨不也打了耳洞?你不信去问她。” 方知雨还在好奇地研究,并且感叹:“好神奇。打的时候也不痛?” “反正我不觉得有多痛,”吉霄说,“你看街上挂着那些牌子都说,‘无痛穿耳’。” 说到这里她皱皱眉,握住小女孩的手腕让她停止动作:“还是别摸了,很痒。” 被大她几岁的姐姐这么呵止,方知雨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满眼的憧憬艳羡: “我也好想打耳洞啊。” “你说什么呢?小学生。” …… 方知雨再次醒来是几小时后。被吉霄叫醒的。好久了她才朦胧地睁开双眼。 药效还未散去,梦中的光景也还依稀残存,以至于看到不远处对着更衣镜梳妆的吉霄时,方知雨很是恍惚。 梦中的少女变成了大人,此刻正在试衣镜前微侧着脸试耳环。为了分辨自己耳洞的位置,女人的注视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令她看上去没有平常那般干练,很是摇摆,让你很想去帮她把这支耳环戴好。 不仅如此,你还想帮她做任何事情,心甘情愿地—— 美丽有时是种霸权,但你不仅不讨厌,还沉醉其中。 方知雨沉醉地看着女人,直到被对方在镜中捕捉到她视线。 “终于醒了?”吉霄说。 “嗯,”方知雨昏沉地答完,才注意到此时天色未亮,根本看不出时间,“现在几点?” “快五点钟,”吉霄说着补充,“早上。” “这么早你要去哪?”方知雨奇怪,“又要去茶田吗?” “不去茶田,也不是我一个人去,而是我们去。”吉霄说,“昨晚你答应了我的,去西湖看日出。” 方知雨连昨晚自己什么时候入睡都记不确切,更别提自己答应过什么。 心中没定数,身体却已经响应对方,起身穿衣服。 “你睡觉都不卸妆吗?”下床后,经过还在照镜子的吉霄,方知雨不禁问。 “卸过了,刚才又化了新的。”妆容完美的女人回答她,“昨晚没怎么睡,黑眼圈很重。” “我看不出来。” “那是我粉遮得厚。” 还想在旁继续观摩,就被对方赶走让她先去洗漱。 方知雨对着洗面镜刷牙。终于整妆完毕的吉霄随之进来,伸手隔过她把梳子插回洗手台。 这点亲近通过镜面诚实地反照出来,让她看到吉霄短暂地碰触到她。身体也感觉到了,很柔软。吉霄却完全不在意一般。 她今天又喷了香水。 含着牙刷呆望着镜子,目光就跟对方对上。 看到镜中的她,美人笑开: “真厉害,头发炸成这样。” 被这么一点,方知雨害羞地收回视线,伸手去压自己不听话的短发,就在这时听吉霄说她: “像个小学生。” 这个称谓因为跟梦境重叠,让她硬是愣神,没能平复心绪,就那么直直地再次看向镜中人。 又是吉霄先被盯得不好意思。“好了叫我。”说完便先从洗手间撤离。 方知雨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前尘隔海,却还是灼烧到她。 * 出发。吉霄说她们待会儿要去的地方叫黛色参天,是附近最佳的观景点。 “本来是我一时兴起,但等你睡了之后我查天气,发现今天碰巧晴好,很适合看日出。”在网约车上,因为熬夜不想开车跟她一起坐后排的吉霄告诉她,“我知道你吃了安眠药,也不想叫醒你的。但我们可以看了回来再睡回笼觉。” 说到这,她搬出那句让无数旅客爆发出惊人意志力的名言—— “来都来了。” 方知雨听得好笑,但随即就发现问题:“你是等我睡了,发现天气好才决心来看日出?” 吉霄本来也没怎么睡,脑筋比平时慢,顺口就答:“对啊。” “那你又说是我昨晚答应你的?” 吉霄这才察觉到露馅,闭上嘴。 方知雨一笑,说:“吉小姐,对我说谎没问题。不管多离谱,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 这分明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吉霄想。但是那个时候,她对方知雨说的是“对我说谎没问题,但求你别太离谱。” “对了,”又听方知雨告诉她,“昨晚我太困了,忘了告诉你我朋友回复了,说她今天只能跟我吃晚饭。时间合适吗?要是吃得太晚,你是不是要开夜车?” “没关系,”吉霄说,“之前我跟陆羽说过这回事,让他们先不用帮我们订房。如果今天太晚,我们就继续住杭州,等到明天再走。你别担心时间问题,跟朋友好好吃饭。” 方知雨自然开心。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开始琢磨起吉霄那句“继续住杭州”。 汪润今夜七点才下播,到约定地点只会更晚。如果真像吉霄说的那样不去时间,那她们这两个这么久不见的老友旧肯定是叙不完的。 如果是那样,那今晚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就是大部队先离开,独留下她跟吉霄两个…… 跟吉霄同住已经两晚,方知雨仍未能习惯。总在拘束、总有杂念。吉霄在不在房间、如果不在的话何时回来,亦或是她戴个耳环、喷个香水、把一把梳子放回洗手台……都能在她心中引发风暴。 但前两天又都还好,毕竟有公事可做,她还能找到重心。今晚可不同—— 今晚,公事结束了。 原本就整理不好私心,同行人还在这时都不见,就剩她跟吉霄,让一切变得微妙至极。更何况昨天晚上她们还刚刚长谈了、交过心。 其实昨晚开始时说了些什么,她还能记得清楚,但后半段就模糊。有些话不确定是真的听到,还是在做梦。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不小心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想到这里,方知雨试探性地侧头想偷偷观察吉霄。却发现身旁人根本没在留意她,而是看着窗外。 这点发现令她大胆了些,放任自己细看。目光从她长发游弋到耳廓、到那对她选了很久才选定的耳坠,到她色泽动人的红唇。看她的侧影如何镶嵌在的天色中。 此刻,车窗外,她们所在的这个人间天堂好像一枚深蓝色宝石。天色穿过它,折射出一片苍郁的大海,夹杂着些许紫色、红色、橙色……这些色彩宛如发光的鱼群在天际隐隐浮起—— 所有迹象都在告诉她,天气回暖,白昼就要到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方知雨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是小学毕业那年春天。她和吉霄被大人带着去江岸看过夜景。当时也是在黑夜与白昼的分界之时。华灯初上,她回过头笑着侧向吉霄,看到的少女也像此刻这般,背景一片深蓝。 时间是一座桥梁,把人从过去带向现在。现在由无数个彼时组成。所以时至如今,她看向吉霄的每一个时刻都还浸润着同样的色彩里。前尘隔海,她却无法挣脱、不能抽离。 然而吉霄看向她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吉霄的目光与过去无关—— 她不记得。 “你和老同学约在哪里见?”刚想到这,回忆中的人就在现实里启口,这么问她。 方知雨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吉霄口中的“老同学”指的分明不是她本人,而是汪润。慌乱地拿出手机看了别人发给她的定位,她才回答: “在延安路。” 吉霄哦了一声,说那里很热闹,今晚可以和你同学多逛逛。 “好啊。”方知雨说。 “……你不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很没原则?”然后就听吉霄说她,“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说好啊。”这么说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转头,只看着窗外。 方知雨想回答也不全是的,你跟王乐云去酒店,我就说了不行。但她没有说出口,害怕吉霄质疑她,更怕她记起来什么。 错过了这一句,就听吉霄继续:“刚才也是,说什么谎言再离谱你也会相信。这样跟人打交道,你就不怕吃亏?” 方知雨心潮起伏,对着她一度非常熟悉的故人直言:“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要看对方值不值得。” “什么才叫值得?”说到这里吉霄终于回头看向方知雨,问她,“有的人你朝她走很多步,她才向你走一步。那也叫‘值得’?那叫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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