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苗烟帮章寻宁擦干头发、面颊,两人一起出来回到卧室后, 她才感觉出章寻宁的病情。 体温计一量, 发了低烧。 苗烟想带章寻宁去医院,可外面雨还是那样的大, 噼啪浇着, 并不适合发烧感冒的人出门。 章寻宁即便生病头脑也依然清醒, 她自己翻出了退烧药, 又自己弄了冷毛巾擦了擦额头,便要打算睡觉。 苗烟几次想搭把手, 都没帮上忙。 因此第二天一早醒来,章寻宁发现常常在假期一睡就到中午的苗烟起的格外早。 苗烟大约是时刻留意着她动向, 听见屋内窸窣声响, 便端着煮好的粥进来。 她坐在章寻宁床边, 舀了一勺子递到章寻宁唇畔。 章寻宁本想拒绝,视线一碰到苗烟那双独属于少年人清澈又期待的眼睛, 只抿了抿唇,随便她怎样喂。 这是苗烟第一次照顾章寻宁。 以往互相依靠生活的那几年,虽说是“互相”,但其实苗烟也心知肚明,大部分时间都是章寻宁单方面在照顾她。 照顾她的成长,照顾她的身体,照顾她的心理健康。 章寻宁从不示弱,也从不会让自己陷入弱势境地。 她在工作上不可能不会遇到难题,但苗烟从没听她提起过,就连普通人常有的抱怨也一字没有。她也懂得怎样养好身体,除去应酬外,饮食清淡,作息规律。 像个永远不会打破规律的完美而淡漠的程序。 所以好不容易见到章寻宁这样脆弱的时刻,苗烟觉得自己该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戒去照顾她。 吃过饭后,苗烟又替章寻宁按摩脑袋。她想,发烧的人总是会头痛。 于是她模仿起章寻宁以往为熬夜学习后的自己按摩的手法,她很聪明,这种事做的很得心应手。 她低头看章寻宁躺在她大腿,常带有一股威压的面庞沉睡着,带着生病时才会有的一点倦态,由自己来照顾。 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 苗烟第一次体验到“成为大人”的感触,或许长大就是这样。 但其实头沉沉枕在苗烟腿上的章寻宁,并没有睡着。 她闭着眼,觉得嗓子发干发涩,好苦,苦得说不出话。但这不是生病的缘故,她清楚这是她自己的原因。 这场病生得有些久,低烧总是陆陆续续,去医院看过,也只是开了些药,医生说多多注意就好。 低烧第三天,章寻宁就开始工作。 这段时期是章寻宁无法错失的上升期,苗烟虽然能够理解,但从内心上还是希望章寻宁最好多休息,不要在生病时消耗精力。 就这样,章寻宁发着低烧的那段时间,家里由苗烟来照顾。支出、家务,家里人要吃什么,这都是苗烟自己来规划。她第一次感觉到对“家”的支配权,好像这里就是自己的一个小家,这种认知让刚满十九岁的她很满足,也很有动力。 或许是沉浸在这种平静无波却又幸福的日子里,苗烟一开始并没有发觉章寻宁的不寻常之处。 章寻宁依旧不爱言语,苗烟常常围在她身边讲很多,有憧憬,也有对未来的规划,但桩桩件件,总是离不开章寻宁。 但是很快,聪慧如苗烟感觉到不一样的地方。 每次听她讲了那么多的话,章寻宁却不看她一眼,好像极力想把这一切都掩饰为“普通的家人关系”。而她讲话的弦外之音,章寻宁努力当作不知道。 好想她每多讲一个字,章寻宁就越沉默。 沉默似山,压垮了章寻宁,也有了要压倒她的迹象。 在这样的沉默与淡漠之中,高压环境似乎重新回到她们身边。大雨里造谣的纸张、复杂而难言的关系,不得不使得苗烟从自己编织出来的甜蜜罐里出来,再度认清现实。 除了那么几个知根知底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她们不是亲的。 没人知道她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过去三年里,苗烟磨烂了笔头,写了无数道难解的题,没有她学不会的东西。可是过去三年沉重的学业已经过去,她却发现好像真正无解的题目,从来不在书本里。 是在现实里。 更糟糕的是,随着低烧退去,章寻宁日复一日投入到工作之中,全神贯注,早出晚归。她变得很少回家,苗烟也就难能与她碰面。 每天能碰面的时间,就那么一点儿。 苗烟和章寻宁讲话,章寻宁并不会不理她,只是平静应答着。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再多的东西了。 章寻宁总是在和她讲完话或没讲几句时就到露台上去接电话,电话里讲着的是公司的事,工作上的事,有些术语和行话苗烟听不懂,那些又多又杂的人名,她也难以记住。 她开始尝试学习章寻宁工作上的事情,开始学习一个成年人的行为处事之道。 但不论苗烟又多么聪明,也无法追赶得上。 苗烟头一次遇到章寻宁这样淡漠的对待,一朝回到初次碰面以前。而她对这样的冷遇,竟然没有什么反制方法。毕竟她才是依赖着别人的那个,章寻宁即便沉默寡言,可她处在推杯换盏的酒局里也永远不会局促。而自己呢?目前天大的事就是选一个合适的专业。 这样一对比,她觉得章寻宁的世界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 那些因年纪带来的阅历差距,是不能够在短时间内弥补的。 可是距离她离开青山市,并没有很久了。 尚未完全成长的苗烟,只能就这样看着章寻宁与自己渐行渐远,而自己的未来也同样在一点一点逼近。 好似稍不留神,那片刻的欢愉就只能成为封存在记忆里的印记。 录取通知书出来之前有好多个下午苗烟都待在客厅里,肖冰找她出去玩,她没有去。 客厅内是空的,章寻宁在外面忙。这样的渐行渐远,其实没什么难听的话,也没有太激烈的争吵。 苗烟逐渐意识到,章寻宁想要将这段关系无疾而终。 然后双方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那天又怎么会情不自禁呢? 出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苗烟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考到了想考的学校,但那里离青山市很远。大学四年里只有寒暑假才能够回来,相当于她和章寻宁有将近四年的分别。 女同学在聚会上无心的话又在苗烟耳边重响。 她把录取通知书放在家里,接着走出门,到居民楼附近的花店。这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青山市阴雨连绵的夏季,终于有了晴朗的时刻。 这所小区苗烟和章寻宁很快就要搬离了,事业有了很好的起色,章寻宁置办了新的房子。 花店是个人开的,几平米的门店,走进去狭窄得像个极短的走廊,但花香依旧馥郁,老板在柜台后哄小孩,见她进来,问她要什么。 她低头,精心挑选很久,拿取了一捧百合花。 老板说她眼光真好。 出花店后,苗烟往章寻宁公司方向走。 她手里那捧百合花拿在胸前,清香阵阵,呼吸间可以闻到。 百合花的花语是,纯真、庄严,百年好合。 百年都不会分散。 章寻宁忽如其来的冷漠并没有使苗烟停滞不前,她是个外向的人,从小受到母亲的教育就是,如果有想要去做的事情,那就放手去吧,不然万一有一天后悔了,是没法回到以前去更改的。 她早就计划好要在出录取通知书这一天去送章寻宁这捧花。 会不会被拒绝,她不知道。 但是她觉得总要试一试才好。 前台认得苗烟,章寻宁偶有几次带她来过这里。老板的家人不能不认识,前台第一次见苗烟,就默默记下她的面容。 前台有点儿忙,冲苗烟微笑了一下,问她花是要送给章寻宁的吗?夸她很懂事,然后让她先到办公室外等她小姨,说是有人正在和章寻宁在里面讲话。 苗烟自己按了电梯上楼。 红色数字一秒一变换,楼层愈发高了。 她抿唇,盯着数字的变化,心底忽然有点儿不安。 但她依旧下了电梯,没有后退。 章寻宁的办公室很气派,苗烟一眼就认出。她抱着那捧花,慢慢踱过去,心事纷杂着,酝酿着自己要讲什么才好。 办公室内有女人尖利的笑声。 苗烟抱着捧花,手捏紧了牛皮纸,后知后觉这声音很熟悉。 接着,是章寻宁清冷平淡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未免把她想得太重要了。” “几年前她妈妈将她托付给我,现在她考了外地的大学,她和我会有什么联系?” 向如珊忍不住想笑的喜悦:“所以,她真的只是你的拖油瓶而已?” 没有迟疑,章寻宁说:“嗯。” 苗烟忽然觉得有点僵涩,身体和大脑都僵涩。 这些话的内容她不是听不懂。 她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睡得不好?不然为什么脑袋转得这样慢呢? 面前严密关着的门内,向如珊像在发蠢又像是偏执似的,一遍一遍诉说着自己对章寻宁的爱意,那长篇大论腻人又膈应的告白,使人听了后槽牙都发麻。 苗烟缓慢转动的思维因这不停歇的告白声而重新活络。 她还抱着那一捧百合花,可却突然掉头就跑,呼吸也急促了,手指用力的把牛皮纸都捏皱。 转身的同时,一片洁白百合瓣子掉落,落在这间办公室门前,遮住了少女散落满地的、不够体面的心事。 * 刚长出一对漂亮翅膀的雏鸟,其实尚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即便那双翅膀的筋骨血肉均已成型。 可她却已有了想要翱翔的野心。 快速成长带来的情窦初开与实际能力的不想匹配,造就了苗烟无能为力而又感到难熬的局面。 她处理不了向如珊所做的一系列肮脏事,章寻宁或许能。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章寻宁很清楚她不知道怎么样去处理才好。 比起向来不流露软弱的章寻宁,苗烟有朝一日也开始痛恨自己需要被人照顾。 一开始听见章寻宁讲那样的话语的时候,苗烟确实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如坠冰窟。但回来的路上,她也渐渐清醒过来。 几年间的相处,苗烟并不会仅凭这背后的一两句来龙去脉都不明白的话,就断定章寻宁对自己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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