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陈洛川叹气,无奈地催促陆惜:“快给我。这药药效发动就要大半天呢。再不吃就来不及了。”她薄袍宽穿,倚枕斜躺在榻上。长发披散落肩,和床头风铃一起迎风微动,影子被烛火摇曳,映在帷幔上晃动。临光殿的窗阁还是敞开着,风雨交加,偶尔穿堂而过,牵起灯前人愁肠。 “侯大夫再三说了,这个药对你养伤没有好处的!”陆惜狠狠把药丸攥进手心,有心阻止又自知不能。 “也没有特别大的坏处啊。”陈洛川以手撑腮,耐心地安慰陆惜:“我平常又不吃,这不是难得吗?” 陈洛川,林云芷,都是各自皇室中武学天赋最高的人物。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都自视甚高,纵是以武会艺的友谊擂台,谁也不会想输。毕竟输赢不光是自己荣辱,背后还是国家颜面。正如陈洛瑜所言,陈洛川比林云芷长了好几岁,又久经沙场,迄今擂台之上还没有输过林云芷。可是今非昔比,她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如果就这样带伤上擂台,很可能会折戟沉沙。 “就对陛下报有伤,不比又能怎样?!伤是战伤,为国受伤!难道下了战场就不能提了吗?!”陆惜顾不得擂台胜负国家颜面。她只担心陈洛川的身体,不愿意让爱人以伤身为代价,为国君搏取虚无缥缈的荣耀。何况,是偏心的国君。 陈洛川摇头,眼中冰锋渐利:“我知道很多人等着看我败。所以我更不能退缩。我不退我们身后的人就不会乱。这和战场上只能勇往直前是一个道理。一旦退一步,就很可能溃不成军。我不想对父皇示弱,我不想对任何人示弱。”燕秦是大国,远川难得有能胜一筹的场合,难怪陈洛川如此重视。 “可是,这药虽能压伤振奋气力,说到底也是逆身体的东西。如果……啊……川……” 陆惜话说一半,就随风旋绕被陈洛川抱在怀中,向床走去。 “没关系。药是无毒的,这是你确定过的,比我还清楚。”陈洛川在床弦上坐下,让陆惜侧项倚在她胸前。两瀑黑发相融,汇成此时逆境中无需多说的缱绻。陈洛川抚摸陆惜颊边发丝柔声道:“要想直接害我,也不是一粒药丸一位大夫可以做到的。我只是偶而借药之力,完成我应做的事情。不要多想,没什么是大不了的。”有陆惜在身边,对她而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父皇召我回宫是要我养伤。如今休养了这么久,却连擂台都上不了……那我们还会有回到边关的机会吗?” “嗯……”陆惜叹息,终于把手心药丸拿出,含在唇间,伸手搂住陈洛川的脖子。长吻过后,药丸已无踪影。
第五十四章 夜渐渐深了, 雨还没有停。皇宫里白天来来往往的匆忙脚步大多都歇下了。雨水冲过红墙绿瓦,挂出低吟的水柱,流淌出多少深宫幽寂。 雨气深重至此, 皇座仍未眠, 不惧雨水的皇家灯笼在宫道中画出短小的火龙。龙头停在洇流宫门口,雨点砸在皇辇的巨大华盖上,噼啪作响。洇流宫的大宫女未离已在宫门口等候良久。此时她快步走进雨幕中, 噗通跪在渐要涨起的积水中, 叩首道:“请皇上圣安, 娘娘今天深感不适, 不敢接圣驾, 求皇上恕罪!” 雨夜寒冷, 身体不适那是很合理的。可就算再合理,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闭门不见,扫兴了圣驾的心血来潮, 不免让人揣测洇流宫的主位恃宠而骄。 未离便有这般担忧。圣驾转返后她赶紧起身, 湿发都来不及擦就跑入宫中。洇流宫中灯火阑珊, 除了雨打檐声安静非常, 除了殿门口当值的宫女,其他人都奉命就寝早早去睡个暖和觉, 仿佛早就下定决心今晚不迎临幸。 未离没有停留,径直进了后殿小阁。小阁里暖香阵阵, 烛光明亮。有一人卧坐案边饮酒,正是今晚“深感不适”的澈妃。 “小姐, 皇上走了!”未离是澈妃从家里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没外人时, 她更愿意以旧谓相称,不想听到那一声娘娘。 “嗯。”澈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伸手之间环镯叮当。她喝酒不用杯,直接拎起银壶把手就想往嘴里倒,转眼看见未离头上的湿气都冒白烟了,微皱眉头道:“快去换衣服擦头发,小心着凉。” 未离倒不甚在意。她抹把脸上从发根淌下的水珠,反过来提醒澈妃:“小姐,这么大的雨,把皇上拒之门外……我怕皇上心里有什么……” 澈妃瞥了她一眼,仰头倾壶饮下刚才中断的酒。半壶落口,她放下酒壶,昂首躺靠在案边高枕上。乌黑高髻里的金钿玉钗上流苏垂发,满身珠光宝气与烛火辉映,衬出她极美的像貌和魅艳的妆容。眉间和双眸下的点红,像画龙点睛,给她的绝美又揉进几分妩媚。美酒的残液溢出嘴角,顺着颈上珠玉,滑进雪白的锁骨,引起丝丝凉意。她用指腹抹掉胸口的酒痕,满脸不屑:“管他怎么想。我不是学他吗?装病不见燕秦的公主,晚上倒有闲工夫到我这来。我今天烦了,懒得敷衍他。” 她坐起身,抓过案上一把宫伞,握紧在手,冷笑道:“女儿死在千里之外,还想着寻欢作乐呢……他也算是个人?” 澈妃毫无顾忌的大不敬让未离听着心惊肉跳。她咽了口唾沫缓解心慌,倒没开口再劝:“这伞,是那时三公主的……她真的死了吗?” “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大概真的……”澈妃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喃喃抚摸纸伞:“这一家子……唯一像人的人死了。也好,也好,算是逃出这不见天日的鱼缸……比我好……” 殿外大雨瓢泼,如那年那天一样。雨线被酒劲牵绕,系上当年同一个雨夜。那年,燕秦皇女到访前夕,宫廷庆典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但凡宫里有庆典筵宴,总是伴随着赏赐与恩典,多少会带着欢乐的气氛。就算初冬夜雨寒凉,也挡不住宫人们心里那点兴奋期盼。 啪嗒,啪嗒,啪嗒…… 哗! 暴雨中的宫道望不到尽头。张爱野在湿滑的地砖上赤脚飞奔,像要用尽力气去冲破远处看不见的罗网,终于一个趔趄栽已没过脚背的积雨里。 “啊……啊!”脚踝,膝盖擦出血痕,额头在坚硬的砖石上磕破,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任由鲜血在脸上横流。雨和风在她肩背上肆虐,长发散落和贴身衣袍一齐早已湿透,沉重重的却压不住她绝望的嚎哭。 就在刚才,她父兄被贬的消息裹着其他微不足道的事情传进她的耳朵。她同疯了一样,推开所有人的阻拦,单衣赤脚冲进漫天大雨中。周围空无一人,又好像有无数冷笑的眼睛在窥视,笑话她以自己美色媚圣,仍挡不住获罪的父兄贬谪流放。 雨越下越大,她嗓子渐渐哭哑,在风声雨声雷声中溅不起任何波澜。远处所有宫门紧闭,对这样的苦痛唯恐避之不及。惊雷落地,忽成罪臣之女,又才入宫新宠不稳。往后是宠妃还是冷宫,谁又说的准呢。 可偏偏就有不识时务的人要在这时撑出一把伞,尽自己心意点燃方寸微光。头顶雨瀑骤停,只剩额头伤口涌出的鲜血滑过眼角,张爱野被寒雨冻得浑身颤抖,唇色煞白。她跪趴在地挣扎着侧目,看向为自己撑伞之人。 黑色官靴,绯红朝服,正在被雨水急速打湿。张爱野此时正经撕心裂肺之痛,抬不起头,看不见脸。 “在宫里这样哭,不好。夜深了,回去吧。” 女子声音平静轻柔,却更激出张爱野两眼血泪,痛不能止,话说不出。 “我本无意刺探任何人心事。但你满身死意……我多嘴一句。大概,不止是因为你家获罪的缘故吧。” 这女子居然能直探张爱野心中濒死的痛处,猝不及防扯下让她放声悲哭的幌子。不能言说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雨之中。 不过没所谓了,还有什么能有所谓呢? “我的鱼儿死了……”张爱野嘶哑着掏出伤痕累累的心扉,眼中最后一丝泪光随着惨白的唇一张一合熄灭。“我的鱼儿死了……他们答应我,只要我进宫就会放过她……他们骗了我……我的鱼儿死了……他们杀了她!”哭的,果然不是父兄。血亲之间,当蒙在虚伪假象下面的利用算计被赤裸裸地撕开,在如此雨夜瞬间成仇。 滂沱雨,无尽夜。宫闱深墙之内多少身不由己。千百年不幸事无休上演。哭到这,已不言而喻,无需再说。人生最无能为力处是死别。纵然如她,此时也只能回以沉默。霎那间,只听见哗哗雨声刷出无言的悲鸣。 “从……从基本理智而言,活着才有可能。” 就这一句,再无他话。只有宫伞护着张爱野的头背,兀自被雨砸风吹。当张爱野终于能抬得起头时,伞在人走远。 那袭红衣如今消逝于宫外天地之间,在彼时张爱野此时澈妃来看都不算不幸。 哗呲。 她右手用力,想再一次打开宫伞,却推展不畅。 “哼……宫里人最是一副势利眼。她不肯曲意逢迎,连把好伞都得不到。”澈妃振袖把伞丢到一边,接过未离递来的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插进香台。再倾剩下那半壶酒洒在台前,祭一祭那抹雨夜微光。三柱幽香,难散心中意难平。 没错,说的没错,活着才有可能。活着才能争得宠爱。有了宠爱,仇也好恨也好,才有可能得报。 这世上,有人谢幕,就有人登台。有人心已满目疮痍,就有人胸怀希望。有人报仇,就有人报恩。陈洛清报恩的心思已经悠然自得地逃跑了。现在她一门心思就想好好生活。 和卢瑛一起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想象不出没有卢瑛的日子。日子没有卢瑛,就像白天没有太阳,画画没有颜料,白活没有唢呐,站着洗澡没有淋浴竹樽。 不能没有。这辈子大概都不能没有了。 陈洛清想到家里那位躺着养膘的管事的,从心到手再到脚都充满了干劲。有了干劲,今天的活不在话下。她已不奢望在温班头率领的队伍里追求白事之艺的本质。尽力吹好唢呐,不辜负工钱,她就感到踏实。 不同于京城这两日的骤雨,永安又是晴空万里。今天诸事皆宜。葬礼顺利,买菜买种子也顺利,再没遇到小贼,自然也远离九街那种叵测之地。 陈洛清背上满载的背篓,带着疲倦开心回家。一进门,她就引来了白盐飘雪。卢瑛结结实实给她前后各撒盐两大把,誓要把前天忘记的份补回来。 这下双倍驱邪,卢瑛也踏实了。 吃饱喝足后,陈洛清继续着未完的大工程。已经化身为淋浴竹樽的竹桶是昨天就做好了的,今天收工后陈洛清去添置了一张大雨布,又买了些炭。看来今晚就万事俱备了。对于卢瑛来说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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