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直起身后,两人互相打量。陈洛瑜与林云芷从无深交,只在接风国宴上客套过几句。上一次见就在去年。一年时光才将将过去,她觉林云芷又窜高了一个头,快要高过她了。和她周整官袍不同。林云芷为应付舟马劳顿,穿着相对简素。收腰窄袖的淡蓝色锦袍贴身又轻便,头戴燕秦特有的楉木所制束发小冠,腰挂佩剑,背上玄色披风上燕秦国图腾太阳鸦神鸟昂首展翅。她五官利落,眉眼神采奕奕极为有神。一身千里风尘仆仆也挡不住的飒爽英气。 燕秦皇室之俊美,是诸国公认的。陈洛瑜打量完林云芷再看此次燕秦使团诸人,暗自感慨燕秦不愧大国气象,三皇女英气勃勃自不必说,连她身后那三个亲近随从的相貌气度都不同常人。 “有劳洛瑜君久侯。只是……向来都是洛清……为何不见她呢?” 陈洛瑜眼皮微垂,继而勉强笑起,抬手握住林云芷的手腕,与她携手上台。 “来,云芷君先请。” 高台之上,接风的御酒呈来,林云芷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放下酒爵,她挥手召来随从,送给陈洛瑜一捧金黄沉甸的稻穗。 这是燕秦最好的稻种“玉皇米”的稻穗。“玉皇米”一年两熟,结穗多颗粒又饱满,吃起来口感甚好,可惜只在燕秦王城周围一带土壤里才能长得茂盛,仅供皇宫和王城显赫贵族享用。林云芷每次出访远川,必带一束“玉皇米”的稻穗作为国礼,寓意远川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只是这次接礼的人不再是那位看见穗上饱满谷粒就眼睛放光的三公主了。 “我这次奉父皇命出使贵国。带了二十担玉皇米,三十担燕春茶,两百斤乌铁等,敬献远川国君。洛瑜君,我二姐向你问好,向洛川君问好。” “拜谢燕秦国君,感谢云萱君,请你也问云萱君好。父皇今日身体不适,暂时不能接见云芷君,今晚国宴我已安排好,给你接风洗尘。” “哦?国君微有小恙?” “哎……”陈洛瑜重重叹气,抬袖相请把林云芷引下高台,边走边道:“都是因为我的三妹洛清……” 她的三妹洛清,正两手揣袖蹲在街边盯着箍桶的蔑匠看得起劲。她看得是那样聚精会神,把人家都看毛了。 “姑娘诶,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是不是想偷艺啊?我跟你说你趁早放下这个念头,我这个手艺看着简单,做起来很难得的啦。” “啊,师傅误会了!”陈洛清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我就是在想你这桶能不能洗澡。”她确实不是为了学箍桶。她就算再好学,也不至于什么手艺都去学。 “洗澡?”篾匠师傅奇怪地看向陈洛清,放下手中铁丝钳子道:“你说的那个是泡澡桶,是大的。我这个桶是小的,最多泡个脚。”他边说边双手比划大小,热心地关怀看起来呆样子的傻姑娘:“姑娘,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呀?” “我……我脑子还凑合,能凑合用……”陈洛清谢绝了篾匠师傅的关心,忙把他拽到正确的思路上来。“我家里有病人,坐不进桶子里泡不了澡。她想站着洗。请教您,您这个桶子底下钻几个小孔,然后把桶子装满水挂起,让水慢慢淋下行不行?” “哦!这样啊……行的。桶是竹子做的,钻孔容易的。就是我没做过啊。人家都是要补孔,哪有要钻孔的……” “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行,只要给够订做费,补孔钻孔无所谓!” 无所谓就好!陈洛清目前在生活上可是实用主义为先,能解决问题都是好办法。水桶的问题解决了,可是遮挡和保暖怎么办呢?竹桶,铁丝,铁丝……陈洛清继续盯着篾匠师傅用铁丝箍桶,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点主意似的。 可以试一试,问题是缺钱……陈洛清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摸蹭下巴苦想:要是这个时候能搞上一笔钱就好了…… 就在这时锣鼓欢乐声由远而近钻进她耳中。 “玲珑赌庄分店开业大酬宾,筹码白送,欢迎父老乡亲来玩!” 锣鼓阵阵,蓝天白云,玲珑赌庄选了个好天气开业。千里之外的京城就气象万千,晌午还是大晴天,傍晚之前开始黑云翻墨,当接风远客的国宴钟乐声敲响时大雨倾盆。 觥筹交错之后主客尽欢。酒后脸微红的陈洛瑜冒着大雨回到了春涧宫,却没有进寝殿休息,而是挑灯伏案,处理因宴会耽搁的公务。 薄竹珺侍奉一旁,为陈洛瑜调焚清香来解酒后晕眩。沐焱抱着剑在角落里席地靠柱值守,困得头一点一点。 “殿下,林云芷今年提前来是有什么特别目的?”薄竹珺把最后一味茶粉调进香炉,焚出凝神静气的功效。 陈洛瑜手中毛笔不辍,一边疾书一边回:“和往年一样,两国日常交流,一些国务琐事上的商讨。明年开春父皇要与岐山相王。林云芷代表燕秦出席庆典,所以她会留在远川参加完相王典礼才会回国。对了……”说到这,她正好批完一封公函,顿笔抬头对薄竹珺笑道:“她说她父皇不能容忍她糟糕的书法。趁着这次待的时间长,她要进山闭关去鸿才院跟我们的书法大师们好好学习。她的随从们要出去采购一些远川州县特产带回国,说是燕秦国君喜欢。”陈洛瑜越说笑意越浓,伸手拿起新的待批公函。“林云芷的所言所行,与其说是代表燕秦国君,不如说是她二姐林云萱意志的延伸。那位曲王啊,想要做什么呢……” 燕秦国君封爵谨慎,二皇女林云萱如此轻的年纪就封为王爵,是各国瞩目的风云人物,偏偏她行事低调,鲜少出国。陈洛瑜没有出使过燕秦,还未见过她。 “殿下放心,燕秦的太阳鸦翻不起大浪的。”远川夹在隋阳与燕秦两国之间,重大国事常被这两大邻居掣肘。相对于邦交风格强硬的隋阳国,远川向来与风俗相近的燕秦更为亲近。但这次林云芷访国,远川国君托病不见首面,似乎释放出一些不太寻常的气息。 “我不担心林云芷。”陈洛瑜顿笔抬眼,嘴角浅笑:“我是担心我的大姐。明日照例两国公主于擂台演武试艺。林云芷还从来没赢过呢。我可不希望看到我的姐姐今年输在燕秦皇女的剑下。” 此时余柯奉茶上前,跪坐案边把茶盏捧于陈洛瑜手边,顺手把陈洛瑜放在案角的“玉皇米”稻穗拿来把玩。 “嚯!殿下,这个束稻的线,好像是……” “嗯,是黄金丝呢。否则我为什么带回来呢……你要是喜欢,便送你了。” 啪! 纸墨未干就被合在陈洛瑜两掌之间,关住多少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而陈洛清此时此刻已经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心思。她就把心思说在口中,写在脸上,表达在手里,让卢瑛想不懂都难。 “反正你就是铁了心要让我洗澡呗。” “你怎么知道?!”陈洛清本席地而坐,就着月光和烛光埋头忙活。听得卢瑛揭穿心中所想,她暂停手上的活计,仰起头惊诧:“我也没说啊。” “那我是多瞎才能看不出啊?你最近不是天天都在琢磨要我站着洗澡的事吗?”卢瑛倚杖俯身,嫌弃地看着地上钻好了孔的竹桶。“这啥啊这是,‘站着洗’?” “‘站着洗’?这名字多难听!这是……就叫‘淋浴竹樽’。” “我的天啊!” 陈洛清放下手中用铁丝刚编成的大铁环,抱起竹桶得意地晃在卢瑛面前:“我刚刚舀水试过了,此竹樽流速甚好。不紧不慢。”陈洛清没有去玲珑赌庄滥搏命运。她试着向李班头预支明天一半的工钱,居然痛快拿到手。李班头给钱痛快,她花钱也就痛快,篾匠师傅钻孔也就痛快。好像只有卢瑛不太痛快。 “咱就是说,这么个破桶还需要取这种拗口的名字吗?!” “这才不是破桶!是特意让师傅钻的孔。这是淋水孔。桶挂起来,我时不时往里加水,水就从这些小孔往下淋,你就在桶下搓。完美!” “你以前也是说过的。还是那个问题,隐蔽和保暖呢?!我总不能……” “这两个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陈洛清放下“竹樽”,拿起铁环:“明晚我能做好,再买点东西就可以一试了。你别心急哈。” 卢瑛可不着急,心想永远做不好才好! “别做了,烛火晃坏眼睛。快来睡觉,明天不是还要上工吗?” 这倒说得没错,出一天工就要认真干好一天,陈洛清果断放下手中家伙事,和卢瑛一起上床睡觉。 卢瑛的伤腿依旧是吊着,荤的吃不了,素的也要看陈洛清的心境。今晚她仿佛就是什么都不想吃,只亲亲卢瑛脸颊抱着睡前私话。 聊聊今天的生活成就。 “去找李班主预支了一半工钱我才买得了那些东西。” “嗯……”指背轻刮,滑过颧颊。 说说最近的打算。 “明天拿到剩下的工钱后,我再去搞点菜种子。他们不是要收我们的种地税吗?不能让他们白收,地荒着也可惜,我要学着种起来。” “好,我们一起……”指尖点在唇上,被轻轻亲咬,泛开安抚心胸的痒痛。 谈谈日后的计划。 “李班头给我预支工钱毫不含糊,看来最近缺人手啊。我要想办法联系上其他班头,哪里有活哪里去,反正我是自由身,能多赚就多赚些钱。” “够吃就行,别太累了……”侧项贴脸吻在额上:“等我腿好了……” “等你腿好了,我就享福了!”陈洛清对未来充满希望,欢快地搂紧卢瑛,陷入她怀中喃喃:“好梦,卢瑛。”被偷钱包这种有违好梦气氛的事,就先不提了。 “你的淋浴猪啥玩意……猪嘴?” “淋浴竹樽!” “嗯,就它……要不要我帮你做?你告诉我咋做就行。” “不要……我要自己做……你腿乖乖吊几天,不要功败……垂……喝……喝……喝呼呼呼……喝呼呼呼呼……” 卢瑛伤腿不动,臂弯被脑袋枕着不动,胸口被额头顶着不动,只有手掌动,扯直了五指给陈洛清抻平被子,凑紧同睡。 好梦洛清,明天会好好记着撒盐的。 世间事总是这样悲喜不相通。有人安睡好梦呼声连连,有人愁上眉头难以舒展。陆惜盯着眼前这枚药丸,眉头紧锁已经半柱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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