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和副院长的矛盾并不是秘密。 京城乐团小提琴首席相当看好她,数次邀约却被学院阻挠,这会儿毫不讲情面地拆起京音附中的台来,听得维塔利直皱眉,郑亭林直尴尬。 “林啊,你申请柯林斯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维塔利大师早就相中了这个好苗子,“我们早就说好的,推荐信我来亲自写哦。” 郑亭林有些为难:“先生,这次我来就是想和您说这件事的。” 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不确定自己适不适合柯林斯。” 维塔利温和:“孩子,你是在考虑康奈利音乐学院还是曼德学院吗?” 他提起的都是国际最顶尖的音乐学府。 郑亭林有些惭愧。 终于她还是开口:“先生,我最近想通了很多事,我热爱音乐,热爱小提琴演奏,但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将它当职业道路。” 维塔利像是没听懂这句英文,陆池佑也朝她投来惊奇的目光。 “我担心自己不是您想象中的璞玉,也害怕面对非议和质疑。” 她语气郑重,抬头神情认真。 然而维塔利顿了顿,接着笑了出来,拍来拍郑亭林后背:“林,我很意外,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郑亭林心咯噔了一下。 “以前的你,我很满意但不会强求太多,但现在的你,让我看到了更多可能性,你是怎样定义‘适合的路’的呢?路是人走出来的,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哪怕同一条路看到的风景也可能完全不同。” 郑亭林抬头。 维塔利笑笑:“所以我也不能给你确定的答案,但我能确定的是,你放弃一定会感到遗憾。” “去吧,还记得当年那把红宝石吗,它还在收藏馆等着你呢!” 红宝石,后来一直陪伴她的斯琴。 触感如在手中,光泽纹理历历在目,郑亭林想忘也忘不了。 “等你的邮件,我相信你,林。”维塔利拍了拍她的背,转头介绍起陆池佑,“这是你柯林斯的师兄,有问题就找他,不要客气!” 陆池佑又和她寒暄了几句。 郑亭林配合着握手,抬眸看见不远处黑脸的索菲亚。 她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微笑:“还请师兄多多关照。” 虽然进柯林斯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但郑亭林不介意气气索菲亚。 不过这种幼稚报复很快便索然无味,她和乐团几位熟悉的前辈打起招呼,正准备道别时首席却突然问:“亭林最近去哪了?之前看到你爸状态不好,这些天他也请假了。” “我去了江城,在我妈妈那。”郑亭林回,“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一听是家务事,几位老前辈识趣不再多提,直喜气提起她申柯林斯的事。 柯林斯在华国的录取率相当低,小提琴专业更是几年未必有一个,郑亭林作为有国际大奖加身的演奏天才,加上维塔利大师的背书,按照往常经验,录取算是十拿九稳。 郑亭林微笑着回应,在索菲亚刺穿她的目光下同众人告别。 已经晚上十点了。 她步伐加快,很快看到站在公共大厅柱子前的傅令君。 灯光斑驳落地,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向郑亭林。 “费了点时间。”郑亭林解释,上前几步挽住她的手,“我们打车回去?” “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傅令君回,又问,“和维塔利先生聊了?” 郑亭林:“嗯,他希望我申请柯林斯。” 傅令君看起来不怎么意外:“你怎么想?” “明天再想。”郑亭林脑袋靠在她肩上,显然在犹豫,“困了。” 夜已深,她们上车回到季家别墅,二老已经入睡,家政阿姨下午整理好了房间,楼下的背包也帮她们放了上去。 郑亭林跟着上楼,后知后觉想起一个问题:“客房是在……” “阿姨好像没有整理客房。”傅令君皱眉,推开几间看到的还是盖着防尘布的床铺。 郑亭林升起疑问:“那我……” “阿姨大概误以为我们要共用一间房,是我没说清。”傅令君放下单拐站直,“今晚将就一下?我的卧室是双人床。” 这个点了,郑亭林不好意思喊保姆上来整理新房,只好道:“也行。” 从有记忆到现在,她还从没跟人睡过同一张床。 “我说不定会讲梦话。”郑亭林跟进门,目不转睛打量起这间卧室,“可能还会蹬被子……” 她这话没说完,就忍不住惊奇道:“这是你的房间?” 入目是浅蓝色的壁纸,白色木柜,双人床对面挂着整幅世界地图软布,头顶的灯被设计成星月形状,玻璃壁柜里还摆着一个毛绒绒的兔子玩偶。 一点儿也不傅令君。 然而傅令君回:“是我小时候的房间。” 郑亭林忍俊不禁:“蛮可爱的,我可以转转吗?” 傅令君无奈点头。 郑亭林好奇心顿起:“这和你在傅家的房间差别也太大了——你长大后怎么没改动?” “是我妈妈装修设计的。”傅令君道,“她去世后就没动过了。” 郑亭林立马道:“抱歉。” “没关系。”傅令君没有放在心上,“这里的风格我现在也挺喜欢的。” 童真趣味,但也很星辰大海。 母亲季乔没有把这装修得粉嫩,也从不把幼年的女儿打扮得公主风,总是更多的强调勇气和坚韧,她的教育理念也至今影响着傅令君。 郑亭林先去浴室洗澡,傅令君坐在书桌前,拉开了抽屉。 她已经很久没在季家过夜,曾经熟悉的卧室也被时光冲刷得模糊,母亲季乔的痕迹更是早已散去。 书桌橱柜的兔子玩偶旁放着一个被盖下的小相框。 傅令君打开玻璃柜,把它扶起,入目是绿茵草地,季乔蹲下揽着她的肩膀,笑容明亮。 幼年的她戴着一顶棒球帽,略带婴儿肥的小脸面无表情,一点不害怕地盯着镜头。 傅令君轻轻微笑,把兔子玩偶也拿了出来。 没多久,郑亭林进来:“我洗完了,你要我帮忙吗?” 季家浴室没有傅家那么全的无障碍设施,郑亭林主动提出:“还是我在外面等你?” 傅令君:“没事,你在房间里就行。” 她起身,试着不用拐杖走到了门口,郑亭林看得担忧:“你不要勉强,医生怎么说?” “过段时间就可以开始正瘸矫正了。”傅令君答,“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主要是关节和肌肉的功能训练。” 郑亭林唇翕动了一下,轻声:“疼吗?” 她从小对疼痛敏感,长这么大伤都没受过几回,每次看到傅令君的腿都心惊胆战。 “不痛。”傅令君轻笑了一下。 说着,她还是搀着单拐去了盥洗室,郑亭林跟去,等到她关门才回到房间。 虽然已经接受,但郑亭林还是忍不住感慨这和傅家性冷淡风完全不同的装饰,她站在挂着巨幅彩色卡通世界地图的墙壁前,找到了京城和江城,又找到了南半球的沙漠。 地图并不崭新,这么多年过去,上面被人为标注的地点有些褪色。 郑亭林甚至看到地图边缘用彩笔手绘上了一个小小的太空站。 她忍俊不禁,脑海里浮现起小小的傅令君站在墙前一点点勾勒空间站的模样。 郑亭林走动起来,瞥见书桌上的相框,好奇地凑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傅令君母亲的模样,和她以为的弱柳扶风不同,女人笑容肆意,气色健康,举手投足极富魅力。 季乔女士曾经也是一名小提琴家,郑亭林忽地想起。 她盯了好一会儿,手不自觉抚摸起桌上的毛绒兔子。 毛绒兔子手感很好,郑亭林抱起它躺在了床上,身体放松下来。 维塔利的话如在耳畔,陆池佑依旧是那个陆池佑,索菲亚的专横也一点没变。 索菲亚在入学前就是京音附中副院长刘培的学生,入学后刘培对她的厚爱也显而易见,而天赋胜过她的郑亭林就是这条坦途的绊脚石。 附小的入学考核上,刘培对才华惊人的小郑亭林极尽贬低,然而其他评委的力荐却像在打他的脸。这种狭隘和挑刺,在郑亭林有惊无险进入附小后变本加厉。 郑亭林从小建立的自信第一次受到冲击。 郑清对她虽然严苛,但从未怀疑过她在小提琴上的卓越天资,坚信她会在古典乐坛大放异彩。 哪怕在集聚众多音乐神童的附小,从小被根植信念的郑亭林也对此深信不疑。 但面对国内顶尖专家的严肃批评,郑亭林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她寄宿在校内,父母不在身边,周围全是陌生的新同学,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练琴和上课,没有人能解答她的困惑。 成为音乐家几乎是京音附小所有孩子的理想,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他们来到了这里,就是最好的注解。 郑亭林也是如此,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将兴趣当作职业就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毫不犹豫地把小提琴家和幸福划上等号。 然而实际上,这些称谓等号的另一边只是“成功”。 小郑亭林思考过理想,思考过与音乐有关的一切,唯独没有思考过成功。 所以当结果成功变成郑清和老师们衡量价值的标杆,她的不幸也就开始了。 夺得一场小提琴比赛的冠军是成功,站上金色大厅舞台是成功,举办各地演奏会是成功,上一世的郑亭林没有辜负期待,她确实成功了,但在音乐道路上走得长远需要的却不是成功。 真正的艺术大师并不会因为履历上少了几个大奖而黯然失色。 她的音乐生命不该被一个个荣誉奖项裹挟,把它们当作闯关升级的进度条,她理应有更开阔的天地,充满无限可能性。 比较,恐惧,死亡。 郑亭林盯着天花板,星星灯亮着暖黄的光,积年笼罩的阴影一点点被驱散了。 她看见了雨夜的血泊,但却感受不到疼痛,心脏还在搏动,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小提琴音穿透雨声,饱满有力地响起,四季轮转,她的灵魂震颤,几乎要克制不住那被点燃的激情。 迷雾被刺穿,如今天光大亮。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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