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佩服她,不知道就不知道嘛,非要当面瞎掰,有这脸皮为什么还要考虑她的态度。 但这是有趣的地方,荀安不算讨厌。 她走着神倾听研究员对当前状况的讲解,眼神时不时往屏幕上瞄。那些已经在之前的信息交流里讲过的事情以扩展梦境的画面作为背景,又重新在脑内重现了一遍。 不过就是月球储蓄基地上的魔盒被过早打开,而里面恰好包含了杜芢的那些成果,以及她和杜芢的真相。梦境扩展计划在当前的时代得以延续,并没有隔上一个世纪,甚至都不用等上五十年。 曾经以为要投入血与泪也不一定能在此生到达的彼岸,竟只需一声令下就得以实现。被上帝打个响指就得以到达旅行终点的小人真的会感到幸福吗?还是更多地感到被操控? 过去的所有疼痛与煎熬就如同笑话一般,在新时代里已无人可以共情。 “现在不都好起来了吗,干嘛还提?” 她现在只是听着这些年轻人对杜芢研究成果的赞叹,努力回想着她的爱人当年走过了怎样的自我怀疑。当年她对自己太过贬低,现在却又被神化,成了后世的心灵寄托。在人们的口中杜芢是内心毫无迷惘之人,无论跌倒了多少次都可以为了真理,坚定前行。 那些泪水与切口都该被埋葬,连历史都觉得它丢人,只有那被自然记录的梦中尚有一人为此心疼。当时还年轻的女孩紧握那只手放于额头之前,近乎哀求着问“神”,为什么跟她在一起了还要烫伤自己?难道是她无法给予她安慰?难道她没有爱上自己? 就像她现在也想要提问,提问为何人类如此善于造神?是因为需要寄托?还是因为若神不完美,崇拜便极易摔落为嫉恨? 问题的答案终是无解,荀安看着屏幕中的雪景莫名熟悉。前两天听闻了杜芢最后的那些行动时,她内心深处实则是庆幸压过了痛苦。事实早已血痂般凝固,幸运的人只得不幸中挑万幸,至少那梦想的实现得以成为一片废墟中依旧□□的建筑的骨。 也对,她本来就应该是实现了目标的,不再留有遗憾后才有余力来救自己,这才像杜芢,这才像她。 其实荀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自己留下的文字记录,连杜芢喜欢吃什么都快忘得差不多,但她还能隐约感觉出她该有的形象。 她这样想着,越看那个屏幕上的雪景越眼熟,她不想再听研究员的前情提要了,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 “这是我的梦吧?”她注视屏幕内那从未到过的堡垒。主视角似乎似乎是个孩子,她揉了一个雪团,重重向前扔去,砸在了欺负她同伴的男人的胸口。 “但这个视角是谁?不是我也不是杜芢,这是谁?” “这是……”研究员没想到会被突击提问,她手忙脚乱地翻着手里的文件,但随后又似乎想起自己其实并不需要那些辅助也能对答如流,于是干脆合上文件夹,叹了口气,尝试组织语言,“这些是梦里的居民。” “现在科技这么厉害了,你们还能看到梦里其他居民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她们可没接入梦境扩展装置里,怎么会有他们视角的存在?” 屏幕里的主角跌跌撞撞地走过一片很深的雪地,白雪埋过腿关节,她捂住同伴的额头,沾了一手刺眼的血。 “任何在梦里发生的故事,都在梦境扩展装置中发生,也必然被梦境扩展装置所记录。”研究员说,“只是过去我们还没有能够将那些提取出来的能力……” “而现在已经可以办到了。” “你是说那百万生命,他们的人生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是不是生命,这点还值得商榷。”研究员纠正道,“居民们在出生前被施加的虚假记忆本身并只是不连续的感受与符号,因此没有提取价值。但他们在梦境扩展装置中切实活过的每一秒,都会被记录在案。打个比方,就像只要制作者建立了这个模型,就肯定有方法可以拆开来看。只要运行过,就会留下痕迹。” “那就是说你们现在可以随时调出他们一生所经历的一切?” “所有的这些影像都是我们分析人造灵魂必不可少的资源,但就隐私方面我们会给予保护,毕竟关于‘何而为人’……还有很多问题尚未确定。”研究员轻按眉心,像是想起了不少棘手的事情。 “他们怎么不是人了?按理说那可都是我的孩子哦。” 荀安笑着调动话题,放于身后的两根手指做出小人的形态,在研究员没注意到的时候降落上了面前的操作台。 “孩子?”研究员拿眼神制止住某个静悄悄地在往操作面板上迈着步子的手指小人。 荀安听话收回。 “对,两个人类的感情相结合,孕育灵魂。我过去许多年间回想那段经历,发现我们和梦境居民的区别,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诞生于身体,一个诞生于大脑而已。” 荀安用近似慈悲的眼神留恋地注视着刚刚被阻止触碰的操作台,研究员只觉得早就知道这女人怪了,却没想到比想象中的还怪。 怪人自知不怪,只是继续着她对人类的提问。 “你们懂得多,你说,如果未来人类真的生活在了虚拟空间里,是不是大脑才会成为繁育的主体?到最后所有新生命最初都是想出来的,都起源于一段思绪,会不会很有趣?” “那么那就是我们该去极力避免的事情。”研究员垂眸,“人类不该脱离本质太远。”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保守派的。”荀安本来觉得这人的倔劲有点像杜芢,现在看来恰好相反。 不过这些年老黄倒是就此笑话过她不少次,说她别看什么都像她爱人,这个也像那个也像,代餐当不了正餐吃,差不多得了,再像就不礼貌了。 荀安的目光随着老黄搅拌着她减脂粥的手向下移去,能看见那个被印了微笑表情的杯子,她眼神没移开,嘟囔了句:“像啊。” “你神经啊。” 日子很长,她总要学着给自己找点乐子。 就像现在一样,她在拿认真的年轻人找乐子。 “保守派不好吗?”年轻人问道,“这些年的变化太多。” “没,但你保守派的思想,和你们待会儿想要我劝交出隐私的行为有点不搭。你们明明就想要继续深入过去那场梦的一切,未来想研究出的东西恐怕不会那么符合你的主张。” “你怎么……”研究员刚想问她怎么猜出来的,仔细一思索又觉得不必问了,她只得把协议拿出请荀安过目。告诉自己不要怕,好姑娘,把今天这件麻烦事处理完后晚上就奖励自己吃炸鸡好了,猜猜被质问的压迫感和一个酥酥脆脆的小东西谁会赢呢? 当然是后者啦。 “您在30年前就在杜芢女士那里签订过实验协议,所以我们今天需要征得您的意见。需要您的同意,我们才可以提取出梦中,以您的视角所建立的那一部分影像资料。” “请不要担心,如合同上所写,关于隐私的那一部分,我们会予以保护,还有……” “如果我不同意呢?” 荀安看着纸上自己多年前的签名问她。 “您可以多考虑一下的!如果实在不行……我们也不会强求。” “我们不会拆开那一部分文件的。” “不,你们还是会。”荀安笑了,“等我死了后就行。” “如果我不同意,看不到那些回忆的只会是我,是吗?” 她看着研究员闪避视线的双眼。 “还是哪怕我同意,看不到的也是我?” “您……可以看。”年轻人说,“但只有今天。” “就一天?” “这也是我们求情来的,对不起。如果严格遵守程序,您没有访问的权利……” “那是我自己过出的人生,结果这里只有我没有访问它的权利?”她翻阅文件,才发现那纸与她过去写的不是同一张,那是打印上去的签名。 “你们可以看到过去所有我痛苦迷茫的画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挣扎,甚至是年轻时笨拙到极点的对亲密的尝试,丢脸的一切。我都快忘完了,却能被你们拿来分析、研究。” “那么到最后继承那段记忆的会是谁?谁会更像梦里的那个荀安?”她眼神似质问,盯得人发怵,“你们准备好成为‘我’了吗?” 这像是一位长辈对年轻人的忠告,研究员相信她的回答将是决定她是否能够得到那段记忆的关键。 她本是这么想的。 在她还想替自己解释那些记忆实则并不会被全部接收,三十年的份量要是全部看下来也需要三十年,补充这样很愚蠢的说明时,那些文本已经被递回了她的手里,上面已有了新的签名。 “我从来没说我不同意。”年长的女性以微笑回应她的声音。这像是逗小孩,她起伏的心跳对应的是一片平静无浪的海。她没有感觉到被尊重,但作为研究者,那丰硕的果实堵住了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份资料太重要了,哪怕作为个人,她也想要去见见一切发起的源头,去见见那位带来奇迹的前辈。 她鞠躬,连道好几声谢。 · 把文件导入显示器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繁琐,荀安坐在一把有些坏的人体工学椅上,看着一群人在那手忙脚乱。要是挡了谁路她就坐在椅子上往一旁滑上几公分,无论感受到了多少隐藏的不满,她也懒得回避。 她拥有待在这里的资格和保证,就不会因为他人的情绪而放弃。 她几乎等到快要睡着,在屏幕重新亮起的那一刻才重新清醒。还好屏幕里有亭子遮着,梦里的光是黄昏余晖。她看见屏幕向下偏移,对上一双小女孩的眼睛。 有些陌生,不能完全对上自己在无数个失败的境遇下,无数个失眠的夜里,脑子里一直回忆的那个身影。 她虽然一直留存着一张照片,但动起来还是不大一样。她没有像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欣喜若狂或是痛哭流涕,也不似过去的自己。荀安觉得二十几岁的那个自己肯定会想上来给她一拳,但事实也不会改变。 有那么几年她也曾怀疑杜芢只是自己文字下的一个幻影,也许那三天里什么也没发生,她自己以幻想点缀冰冷现实,杜撰太深。哪怕被叫来这里也始终缺少一层实感,直到证据扑到眼前,才不得不面对一切。 梦里的视角比她想象中要低,画面中留着学生头的女孩在自己眼前摇晃着手,问她感觉如何。主视角如果是个可操纵对象的话,估计得把玩家气死,视角晃动得厉害,荀安怎么不记得自己之前还有这么多小动作。 视线还往人家眼睛和痣上怼,有点无礼。 那双淡色的眼睛太久没见,再见的时候,比自己重塑多遍的记忆里,还要显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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