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你们追我的时候就可以跟我说我拿错了的,我腿就不用折了。”荀安提起这个问题。 “我们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拿错了,以为你就是想把监控拿走。” “我一把年纪,图你们那厕所监控?”荀安拍了拍自己头上的草,有几根草沾得比较深,她捋了半天,就那样捋着捋着,捋得自己都笑了出来。 最后什么也没有多提。 她只是越想越觉滑稽,坐在原地,无声地笑出眼泪。 真的,真的,好多好多眼泪。 · 这事最后解决起来也没太尴尬,处于这件事本身的保密程度,研究所里也没人敢告荀安,甚至算是以最大的善意对待了她。 话说开了就翻篇,她最后还是被允许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坐在一间小房里自己观赏她的那些回忆。 等荀安擦干净脸,整理好心情,遥控器完全回到自己手里,她反而不知该从何看起。心里的不服和怨气还没完全消解,大脑也没法好好地回忆过去那些日子里,究竟哪些片段,才称得上是最重要的剧情。 这导致她的选取结果一片混乱,她在无意义的剧情里纠结太久,没有尽情享用那本就稀缺的甜蜜。她一开始没掌握快进的奥秘,光是小时候跟杜芢周末出去玩了一天就看了两个多小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而她看的剧情进度还不及梦中回忆的十分之三。 她自认很会编排剧情,到了自己这里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急忙选取片段加快进只想快点找到一个梦中的高潮段落,却总被半路拦截。 就像她本只想再看一遍她与杜芢某天在城舰上的谈话,但当画面移到艾米那里的时候,她的手定住了,迟迟无法按下继续快进的按钮。 在荀安的潜意识里,那三十年本就该是幸福居多,那该是一段没有排挤,没有歧视,她做梦都想再回去的岁月。但当一切铺开在她的面前,她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总是在彷徨,在分离,或是懊悔、哭泣。梦里的她并没有自己写出来的那么勇敢也没有那么高尚,她贪生怕死,摇摆不定。所谓的爱情,那伟大的感情,更像是暴风雨里,在那石缝中随风而动的小花,它只是存在着,却改变不了天在哭泣。 她那时总说自己想要成为主角,上天入地折腾得够呛。但是荀安啊,她对自己说,你不用努力成为主角。你活着,只是活着,就已经是自己人生里谁也抢不走的主角了。 她自己活着的每一分钟,走的都是没有人走过的路,她不甘自己没有成功,但再成功的人,也无法成为荀安这个个体。 如果她早明白这一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进去梦里,如果不这么做,杜芢就不会死吗? 然后艾米、铁锈、莫莉,那些人,她们也不会出生,从未出生,那会是更好的结局吗? 她看着屏幕里的两个幼稚鬼你一下我一下地扔着雪球,那两人太开心了,搞得她都被感染地笑了几声。要她说里面那个叫荀安的看起来尤其缺根弦,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小型投雪机在后方给自己打辅助,跟对象打都那么疯癫地想赢,能找到对象本身就是个奇迹。 那个叫杜芢的更蠢,看不清形式,被欺负了还挺开心,到最后躲无可躲了,左脚绊到右脚滚了几圈摔到雪里,到最后不还是那个搞投雪机的尖叫着把你挖出救起。 挖出来了还笑,就傻乐。 不知道她在这场为期三十年的梦之前,有没有这么快乐过? 如果这样想,就太自以为是了。荀安摇摇头,但也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打了个缺墨的问号。时间终归无法重来,她也无法代替那个更为愚蠢的荀安答题发言。这世上的问题,大多要么没有答案,要么有无数个答案,迷茫与怀疑是日常的一部分,只要是个活人都在负重前行。 她在小房间里待到深夜,把许多过往的故人都在回忆里慰问了个遍,看自己一场架有没有吵赢都能看上半小时,但最后还是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杜芢,她定格在一个寻常的深夜,那天杜芢先睡了,荀安只是躺在一边看着杜芢的睡脸。 荀安这人一般不喜欢定格的画面,两个人没话说时都宁愿玩玩手机,那天不知处于什么情结只是在那里看脸,现在这个荀安也搞不明白。想到这她竟感到庆幸,那是属于那个荀安的秘密,这不是很好吗?在最尖端的科技下,在神秘莫测的未来里,人类也能守护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她把画面关停,走出梦境,门口看着她的倒霉熬夜员在她离开前还程序化地问了下“杜女士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他们会力所能及。 荀安说那就给她找点杜芢生前的物品吧,她想睹物思人,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 她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一周后还真有一箱东西寄到了她的病房里。 · 她当然也想在更好的环境里收下这箱重要物品,还是腿不给面子。本以为就是小折一下,但回家后不但没见好反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越来越疼,后来荀安干脆把狗和猫送去寄养,把自己送进了院里。 一去医院医生就埋怨她怎么现在才来,不是因为医生要下班,而是她这个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搞不好,她可能后半辈子都会有点跛。 荀安第一天躺病房的时候越想越不值,越想越生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文思如泉涌。干脆一把坐起写起了文,睡对面那人突然从梦中惊醒骂了她一句半夜开什么小灯,然后又睡了过去。 手术后第二天老黄就带着一把慰问气球来看她,荀安问她为什么她这个爱心卡通气球的形状这么温暖表情却是一副鄙视的样子,老黄说这个形状是为了表现她对荀安的友爱与关怀,这个表情是为了表达她对荀安这次“自找式行为”的蔑视与鄙夷。 荀安说谢谢你,有你是我的荣幸。 老黄被请出去后又陆续来了很多朋友过来看她,有发展成朋友的读者,有过去登山认识的一群驴友,有几个她当女儿看待的,受过她帮助的年轻姑娘,还有猫狗飞盘群的几位钓友。 她那晚喝着朋友熬的粥觉得活着真好,她哪怕无儿无女,也还是在世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不像对面那个家伙,才住一天就老埋怨荀安动静大,搞不好她就是脾气不好才没人来看她。 然后第二天朋友们就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一整天也没再有人过来慰问荀安,反而对面那人的床位边来了一群家人,荀安总觉得那人好像隔着床位在暗中给自己投眼色,一副得势的样子。 荀安本来就有点生气,那晚还祸不单行地腿疼了一夜,预约个护工都要排队。她独自哼哼唧唧了半个夜,最后还是对面的讨厌鬼问她没事吧咱们要不找人来看看,荀安说没事,她当年在梦里被锯了半条腿都脸不红心不跳,这算什么。 她又说道没想到你人还怪好的嘞,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对面床位的呼噜声,这就叫做擦肩而过的善意。 她连着几夜没睡好,还是收到杜芢的东西才让她感觉好了不少。 也不知道那些人从哪搜刮来的,能找到这么多杜芢的物品,她看见箱子里有杜芢小时候的玩具,有关于她的报道,还有她学生时期的一些本子,一些笔记。 有一张合照,上面没有杜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放在杜芢的物品里。但很快荀安就认出了这里面有几个杜芢在最后几年对她提到过的人,她看见一名长相可爱的女生拍照时跟身边的人隔了较大的空位,看起来,像是想给不在这里的某个谁留个拍照的位。 荀安想了很久,她应该叫林夕,自己中学时还在电视上看到过她呢。 照片背面的左下角以小到不能再小的字写着一串日期,她在网上搜了一下,那是最后处决沈万华的日子。 她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这串数字除她之外还有没有别人发现。如果真是内部的谁,甚至是沈万华自己写的,那荀安现在,可能偷窥到了一个不该她去揭晓的秘密。 但她好歹也算是家属吧,荀安想,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命运。 她没再细想,再往下翻,倒是翻出了不少杜芢小时候的照片。 认识六十余年,她这才第一次看见杜芢小时候的样子,和梦里的完全不同,圆嘟嘟的,戴着厚厚的镜片,照片里总是板着个脸,好像从出生起世界就欠着她五毛钱。 荀安愣了好久,又觉得特好玩。 原来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那么难,原来自己过去对杜芢的想象其实错了不少,原来每个人的世界都广阔得像一面宇宙,原来人类如此丰富。 她一连看了几十张杜芢的照片,每一张都特别可爱,她很快就在网上预订了不少相框,要把它们全部摆在家里,说这是她最骄傲的小孩。 说到底恋爱是什么呢?不就是你更多地了解她一点,又更多地对这些了解做出反应,因为更多的反应而心动,又因为更多的心动而对未来充满期待。 如果这么算的话,那她现在也还是在恋爱,这场爱恋从未结束,未来也还将持续。 只要她还在了解杜芢。 对面的病人又八卦地问她看啥呢这么傻乐,荀安说看初恋呢,我的事你少管。 对面嘘了一声,骂她老来风流。 ----
第39章 尾声 老者拄着拐杖,漫步在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雪天消减了街上的人流量,显得大街都比往日宽敞了不少,这是她喜欢的格调。 但这种程度的雪是阻挡不了年轻人们玩乐的心的,甚至加速了他们心底某处浪漫情结的膨胀。有许多情侣选择在今夜出来约会,这大街上除了老者,放眼望去,好像都是手挽手,出来溜达的时尚青年。 一对十指相扣的女性情侣从她身旁经过,这种事情现在也不显得奇特。曾经的故人里,也有人曾哭喊着对老者诉说,她永远都等不到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的那一天了。但她要是再活活呢?再活活的话,就会发现时间这东西就是这世上最招恨的脱口秀演员,最会给人们开过分的玩笑。 你看,你要是活到了现在的话,别说走在街上了,就算出现在大荧幕上也不奇怪。 但这真的就是救赎吗? 老者抬头看向那第三高楼下的屏幕,又是些她现在已无法理解的八卦乌龙,一位女性演员在屏幕上说她希望大家不要再过多关注她的情感生活,她认为人们对她伴侣的行为是一种误读。 “她可能看起来对我太冷,但她其实对别人更不好,她已经把她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柔给我了,你想想,你能成为一个人在世上最爱的人,这还不够吗?” 网上有评论说,这话说得就像“她虽然打我,但她见人就打,打我已经是最轻的了”,老者沉默地看着巨大屏幕下的言论,想起了几天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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