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大脑检测会》还不像现在这般已经发展为了一种备受瞩目的电视节目。那时的人们还在为失业率而发愁,没几个人关心人类大脑的极限,也没几个人在意几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几分钟能算几道题,反正再怎么算也算不过新出现的AI。 但即便如此杜芢的母亲还是为她报名了这项比赛,只因为得奖的话能给她那还并不丰富的学生履历多添几分,无论对中阶考还是高阶考都有帮助。而杜芢那天在等候厅里看着最终计分榜上自己的证件照,看着自己和前三名在脸、在气质、在成绩上的差距被这样明晃晃展示出来的时候,她从未如此后悔参与这项竞争。 “你不用在意这种事,反正在妈妈眼里,芢芢才是最好的孩子。”母亲在外又展露出了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杜芢想起了自己的手背上明明还留有昨天因为背书走神而被她抽出的红印。她在那面大镜子前为杜芢拉好后背的拉链,拉了三次才成功拉上。 她今天又把自己打扮得很是用力,她穿了件白色的旗袍,画了浓妆,还去特意做了发型。她和杜芢站一块的时候,杜芢看起来就像是被她扶贫出来的灰头土脸的农民。 不断有“这是你妈妈吗”“你妈妈对你真好,还来陪你”“我家里人都叫我自己过来锻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杜芢不觉得他们是真的羡慕自己,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的话,那他们就是从小独立,令人心疼的漂亮主角。而她呢?她是丑陋,是臃肿,是巨婴,是不配也不会被任何原生家庭以外的人爱上的妈宝路人,是称托她母亲美丽与奉献的廉价工具。 “我如果没出生该多好。”那个声音不知多少次在她的脑内留下烙印,她一想到便红了眼眶。 她就那样一直保持着一副快哭的表情直至上台前夕。在等待轮到自己的那几分钟里她特意卸下眼镜眨了眨眼,让已经快要兜不住的两滴眼泪滴落在了地毯上,像是一种隐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可耻排泄。 但即便如此,等她真正走上台的时候她的眼眶就又开始了第二轮的兜泪水任务,她是一个惹人厌弃的婴儿或是老者,连排泄都无法自主。 “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美丽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将杜芢拉回台前,被惊到的她将头抬起,对上了一张四五十岁的女人的脸。 她以微笑面对自己,那样的表情令杜芢受宠若惊,她虽感到恐惧,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令她倍感好奇。她明明是个女人,却并有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画上浓妆,她嘴角有痣,穿着随意,头发都有些凌乱,却并不会遭人小视。因为她的眼神是那般自信,自信到在场所有努力遮瑕的人类在她的眼前都显得像个小丑,她是那个在生活战场上无需带盾的人。 强大的女人。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在赞美她的眼神。 “你听说过特西兰滩上的黑玛瑙吗?”她把奖状递给杜芢。 “没……没有。”杜芢慌张回答。 “那你可真应该去查一下。”女人与杜芢握手,特意凑近她的左耳对她小声轻语,“你知道吗,孩子,你寻求真理的眼睛可要比它们更加深邃美丽。” 直到杜芢走下台,她都还能听见身后女人喃喃自语似的感慨,“唉,真好看啊,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嘛”。她回到候场室内坐下,把奖状放于胸前,她发现那个奖状活了过来,她的手掌感受到了奖状咚、咚的跳动。 母亲总是告诉她好好读书就行,别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注重外貌。大人们羡慕她的成绩,同学们嫉妒她的悟性,无人在意在她那孤独一人的青春里,她在梦里最想成为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成绩单上的第一,而是班里无聊同学选美名单上的第一。 她就是那么幼稚,就是那么名不副实,她就是想要那种那么低端的认可,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从来没有被喜欢过啊。她就是想要,又怎么了呢? 那天她坐在母亲的车里,看着外面的繁华都市夜景,第一次听明白了车载音响里的几首抒情曲。 后来她在网上查明了那位女士的身份,她叫沈万华,沈万华教授,神经科学家,以脑机结合的研究而闻名。 杜芢在图书馆翻开那本她所著的以切片大脑为封面的厚重书本,啃了一上午也没能理解里面的大部分词汇,但里面有句话令她印象深刻,“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我们的大脑内部,远比宇宙还要宽广。” 杜芢无法确切形容她看见这句话时的感受,但她想如果能躲进脑内的话,那么哪怕她足不出户,也一定可以感受到自由。 她就那般把自己看作一个对着尚不理解内容的经书刻板朗诵的信徒,走哪都抱着那本厚书。同学们认为她的这种举动相当虚伪,连带着也开始对她每个午后在操场上跑步的行为冷嘲热讽。有人猜测她是不是网恋被骗,以至于开始那样提升自己。 “她肯定是被骗了,怎么会有重口味喜欢她这体型?” 杜芢选择让奔跑时的风声屏蔽掉那些无聊的嘲弄,“一群低级的人,他们根本不懂。”她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其实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母亲对她的教导。 “好好学习,完成任务就行,别与那些低级的人交友。” “那些整天出门玩的孩子,他们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乖巧听话的你才能达到他们谁都到达不了的高度。” 她其实并不想要什么高度,杜芢想,她追求的是一种广度。她在筋疲力尽里想象她面前的终点是一片旷野,她会跑至那里,倒下,躺下,看向一望无际的美丽天空,然后那张忘不掉的脸庞会重新覆盖住她的视野。 “又见面了。”她会对自己说。 “你变瘦了啊,你现在看起来,更美了。” “更配得上你的眼睛了。” 杜芢就那样趴在跑道的一侧露出笑容,有路过的体育生对她说别挡道啊神经病。她在心里蔑视你们才是神经病。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等着瞧吧,一群低级的神经病。” · “垃圾!一群神经病!”杜芢把手机熄屏,重重拍在了公园的座椅上。一旁和她共享同一长椅的遛鸟中年人鄙夷地望了她一眼,然后默默提笼离开。 “走什么走呢?”杜芢在心里别扭,“如果你知道我是谁的话,那么你会明白能跟我坐在一起才是你的荣幸。” 年仅二十四岁,便于在校期间,在前人的基础上研制出了能够让人类百分百进入清醒梦的美梦装置,这但凡倒退个十年都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她研制出了之前于科幻作品中才会出现的“人类安慰剂”,平和,无伤害,只需短短一个午后,压力全不见。 只可惜她偏偏就是晚了那么十年。 这年头能让有条件之人“压力全不见”的东西实在太多,全身心潜入的游戏,专人为你定制的虚拟场景,自从脑机结合得到实现后,这一切都不再只是奢望。只要有钱,你完全可以拥有一段斑斓绚丽的第二人生。与之相比,一段清醒梦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它再美好也依旧无序又易忘,哪里比得上一段机器为你精心编排的电视电影。 而如果从大众层面考虑,美梦装置目前的研发成本也依旧无法走向大众,大批量产出并不现实。它最终的结局也不过就是沦为有钱人手里那款比较会坐冷板凳的玩具。 最终也不过是理论意义大于现实意义。 她确实也得到了鲜花与掌声,但不够,远远不够!鲜花不够艳丽,掌声不够响亮。远远抵不上她这么多年所积攒下来的痛苦与自卑,盖不过她的不甘与哀怨。 这甚至都换不来沈教授对她的一番评价,尽管她在自己入学前就已退休。 更何况就连关于自己的报道都如此令人厌恶,杜芢又拿起手机,打开了那个她得眯着眼才能看得下去的方块图形:《网络红人,最美母亲分享教育方法》《无私奉献,是她成就了她》《不舍吃肉,不敢买衣服,爱有多伟大》 那只占了全分区一小格的内容里有一大半都是她母亲的精修照,而关于她,三张里有两张都是她小时候减肥前的臃肿模样。关于她自己的具体成就也就提到了那么一两行,笑话板块里的今日笑话都比她长。 笑话,她确实活成了笑话,不过不是今日,是一如往日。 她隐约能明白,底下评论里对她貌美母亲的表白,比她这辈子,到死,能听到的表白都多。 人们说她母亲的眼睛多好看,指甲多美型,没人能听见那尖锐的指甲,在她儿时皮肤上重重划过的声音,只因为她背书时的发言不够清。 她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有几个不三不四的辣妹过来找她借火,她们的打扮是杜芢中学时期最讨厌的那种。但是拒绝她们要损耗的社交能量远比帮助她们要多,于是杜芢选择了借火。 她注意到她们身后有个看起来和她们明显不是一类人的女生,她帮着拎了两个包,看起来地位比其他人要低。她虽然也挑染头发做了指甲,却不具备其他人的那种眼神。她在一旁东张西望,一副“咱什么时候散伙回家”的表情。 那女生选择了与自己相反的道路,杜芢不知她是否活得开心。 她心里阴暗地希望她不要开心,至少不要像林夕那般开心。 林夕,她同校同专业的红人。只因为几年前在电视节目上帮助讲解了脑内虚拟宇宙的运作原理,就因为优异的外貌和动人的讲解而一举成名。之后到处上节目,帮着宣传相关知识,这一年听说不少项目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跟杜芢不熟,杜芢却把她视作竞争对手,她最看不惯她这种没点真材实料却最会营销的人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似乎对女性而言,温和美丽、讨人喜欢才是第一要义,其他的都要靠边站。 如果她像她那样被那么多人关注,被那么多人爱着的话,她一定会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的手机发出提示,原来是她设为特别关注的林夕又发了动态。她转了一篇某某节目在科技馆对她的采访,画面里她长发披肩,穿着大她一圈的黄色外套温柔地为小孩子们做关于脑机结合的拆解说明,底下的评论都在夸她全能又美丽,女的都想娶了她。 真恶心。 杜芢沉默着握紧手机。心想下次如果有机会遇到她的话,她真想给她最爱喝的那个鬼可乐里掺点矿泉水。 · “哎呀,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喝这个牌子的可乐的啊?真是麻烦你还给我倒水了。我刚刚出去接电话接得有点久了,不好意思啦!” 面前的林夕低头闭眼,双手合十向杜芢致歉,学院餐厅里时不时有人朝她侧目,她无论在哪都能维持那副恰到好处的可爱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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