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冥冥之中对这些数字感到熟悉,哪怕没有荀安在身边也能确定,这必定属于外来元素之一。 · 对于魔方数字的调查不到一小时便得以告结。杜芢在记录后发现其中一块直立魔方中每面每个格子里的数字在相乘后都能得到一个具体日期,那些日期无一不与人类对大脑探索的里程碑式跃进所关联。 十五年前4月1日,新时代脑机结合的初次成功尝试,八年前3月18日,Algernon脑芯片计划,七年前,五年前……她早在学生时代便已对这些信息熟知。如果真有外来的,在观察着荀安与杜芢的“神”在介入这场灵魂闹剧的话,那他恐怕与杜芢专业对口。 而另一块稍微有所倾斜,扎根于雪地里的方块预示的信息则更为简单直接。每一面上面都存在固定排序的“142857”这六个数,十进制循环数,广为人知的走马灯数。每面剩下三个格子里的数字则各不相同,以零居多,013,024,028,030,267……杜芢将它们记录于笔记本里,这或许是日后调查那个影响因素的突破口之一。 杜芢将笔记本合起,敲了几下面前立方体的表面,普通敲击金属的声音。她又把身子靠上前,把耳朵贴在上面倾听内部的声音,里面有着山谷震荡似的回响,但仔细倾听又像是一种哀嚎,一些失控状态下的女性呐喊,不可思议。 她还想再多听一段时间,却被201的询问给拉回梦境表面,她询问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杜芢只得告诉她这是某种古代文明的遗迹。 201好奇地眨了几下眼,便塞给杜芢一个相机,让杜芢来帮她拍照。她说搞不好等气候好转后这会成为未来景点,她要趁着现在没人,多留点纪念。 杜芢对着举着剪刀手的201按下快门,在人类笑容的感染下,一旁的立方体们也被冲刷掉了几层威严。 杜芢看着相机上显示出的画面,想着等荀安回来了,她也想带她来看这一切。 她就这样又给201拍了不少照片,等到对方已经对这块地方感到厌倦后,两人就坐在了那块直立魔方的一旁。201打开相机对着里面的原片挑挑选选,杜芢又侧身把耳朵贴上魔方,发现里面已没有了任何声响。 “队长你又在抱着这东西干啥?你不会是爱上它了吧。”201嘿嘿笑着,眼睛却没有离开自己的相机。 “我没有抱着,只是在听它的声音。”杜芢为自己辩解。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脑子里关于“爱”这个简单文字的相关词语又开始胡乱滚动,像塑料卡入了洗衣机里一般,那咔咔声吵得人心烦。 她百无聊赖地抓了一手雪又看着它们从指缝间落下,数十年前荀安在回忆梦里第一次看见下雪时,开心到对着落雪歌唱的场景自发性地在她的脑子里开始循环。 她是那种容易在好事发生时立刻想到难过的事的人,或许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内心里那股沉不下去的纠结与困扰又狡猾地浮出水面。她看了眼身边哼着歌修图的201,突然觉得输入另一个视角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如果你一直被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想着,你会觉得恶心吗?”杜芢搓着地上的雪,她一如既往学不会怎样丝滑地进入对话,总是单刀直入地就开始自己的谈话。 “为什么要恶心?我会觉得很开心哦。”201滑动屏幕,给自己的脸上加了个爱心贴。 “如果那个人甚至想缠着你呢?” “嗯……那个人不会是队长你吧,如果是你的话,那我能说的不也只有受宠若惊?”她瞄了眼杜芢,但很快又把头转回自己的屏幕,“我开玩笑的啦。” “可你只是嘴上这么说,如果我这类人真的一直缠着你,七年,十年的话,你不可能不反感。”杜芢又闯入了那个心中的牛角尖,“人类的原始设置实质上与长期关系背道而驰,长期关系本质上只是社会化所需要的责任。这世上真的有不能够代替的感情吗?明明这么久以来的各项统计都表明了没有人真的在乎任何人,这么多年……”她越说越起劲。 “好啦好啦,暂停暂停。”201搞不懂那些太复杂的论据,但更浅显的直觉让她忍不住想要打断杜芢的话,“队长,恕我直言,你不会是玩我借你的那款模拟社会游戏玩多了吧?” 什么游戏?那是杜芢的第一反应。201借她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没有全都打开来看,而在回想起了那款游戏后她更好奇她为什么会提到那里。她歪头,用表情来表达怀疑。 “虚拟是虚拟,现实是现实哦。”201没注意到杜芢的头脑风暴,继续谈论着自己想说的话,“人们对待虚拟角色是一种想法,对待现实里的人,则又是另一种想法了。” “你看你老是闭门不出,该不会是把游戏里玩家们对待NPC的方式,给当成人与人交往的方式了吧?”她手拿相机,上下滑动着相片列表,“不要入戏太深啦。” “入戏……太深?”杜芢好似被一种从未提出的理论所击中,就像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同行人突然来了一句“想想你出生前的感觉,死后的感觉”。 那三百年来的无数画面从眼前划过,却又被快进千倍,闪烁的画面令人头疼,尽管她知道201说的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事,“我不理解。”杜芢低头看着她和身边人之间的那一小块雪地。 “就是说,当然会有想要一直一辈子的关系啊。但是如果不在现实里与人交往的话,只靠着虚拟的讯息,应该是感受不到的吧。”201调试着相机,她对着天空和雪地,举起又放下,似乎没能找到合适的光线。 “这个世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或许那种关系真的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说不定呢?或许谈个恋爱就明白了?啊我虽然这么我其实也没谈过恋爱啦,而且我已经决定了要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这座堡垒。”她把镜头对准杜芢。 “可是……”明明对方只是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杜芢却觉得遭到了这么多年来最深刻的否定与辱骂,她看不清了那条分辨真与假的线,本能地想要反驳一切。 “别可是了,来,看镜头,茄子!” 杜芢应声转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摁快门的声音。201并不为自己的突然袭击而感到抱歉,她哼着歌查看战利品。其实队长长得挺好的,就是拍照时表情很难自然,或许抓拍才更适合她。 她放大查看细节,发现了一处不该属于这个画面的瑕疵。 “相机光是不是调得太强了?”她打开了设置,好像是在问杜芢,也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没发现吗,你都被闪出眼泪了呢。” · 直到回到家中二十分钟后杜芢才意识到她已经同一个姿势坐在书桌前发呆太久。她没脱鞋也没脱外套,面前的本子上也没有记录上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全是一些上课打瞌睡时才会弄出来的乱涂乱画。 一堆黑色的圈圈里只能勉强挑出两个能读的字:虚拟。这是对她三百年虚无人生的最好总结。 她是个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写错了试卷的糊涂同学,或许与过去的被试者们相比,她才是入戏最深的那一位。所有人都知道梦中剧情皆为虚假,唯独她在过分漫长的岁月里把一切都给混淆。 无意义的亲密关系,残酷的经历,主体与客体。虚拟世界中的剧情激发了她早年那些埋藏于心底的创伤性回忆,创伤性回忆本身又紧握她手,将梦中的所谓事实越描越深。 在脑实验里,哪怕很注意也总是难以避免此类问题产生。按现实时间计算两年不算个特别过分的弯路,但按她的体感时间计算呢?三百年?她又在此期间丧失了多少人性? 其实丧失人性也可以接受,毕竟她不会再回归现实,但她不该以这样的一个躯体去面对荀安真实的爱。哪怕荀安说了让她爱她,她第一反应也是把自己当成客体,因为担心被训斥而选择模仿过去所看见的所有“经验”,荀安把她当个人看,她却把自己给视作物件。 可是真实的亲密关系又为何物?她从未有过那样的经验,以一副毫无社会经历的身姿投身梦境,或许迷失其中也纯属活该。 她自嘲着打开面板,照例检查起当前的梦中世界,荀安今天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心情异常低落,还哭了几回,依然没有长途跋涉痕迹,与往常一样。地图左中部的一个村庄中对当地信仰的感悟出奇强烈,可能是受到了荀安的影响。大地图的温度整体与昨日无差,山脉高度…… 沾了水的数字开始在眼前模糊,杜芢没有了再审阅下去的能力。 她甚至未能完全理解自己在为何而掉眼泪,或许情感这东西本身也无需理解完全。她只能感觉到内心某处一份一直因害怕被反感而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正在越涨越大,越涨越大,直至把那完好伫立了七年的堤坝都给冲塌。 太多繁杂的字符将眼前的黑暗填满,她在恐惧里抓住了那唯一一个目之所及的实体。 “别离我太远!”她在慌乱中抓住荀安衣服的下摆,抬头才发现眼前空无一物,抬头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与她类似的言语。 她曾是一个不理解感冒病人的健全人,不懂咳嗽会有多难受,为什么无法忍住?鼻子被堵住又是怎样的感受?直到自己也患上同样的顽疾,才明白了那一声声堪称噪音的咳喘从何而来,才明白那头顶的温度,那难以言喻的头昏脑胀,那些疼痛。 荀安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留下那道伤痕?为什么会因她的受伤而难过,因她的难过而痛苦?一切的答案都跃然纸上。而她不曾被挖掘的内心深处,其实也一直同她一样。 如果荀安允许,她也想化作那山崖底下最深的一片厚雪,只要能将她拖住。 但荀安恐怕是不允许的,因为自己已经伤她伤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梦里的大哭也无法如小说里描写的那般唯美,杜芢趴在桌子上,在第三次尝试用手擦干净鼻涕失败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打算去拿点纸巾,如果太邋遢太难看的话,荀安也可能会不再喜欢她。 在迈出半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领子好像被人扯住,她带着那明知不可能的一点激动转过头,发现是自己的母亲。她穿着礼服一脸愤怒地看着自己,“马上就要上台领奖了,你还想去哪?” 画面被渡上一层泛黄的滤镜,于是她也不再言语,她乖巧地回到沙发上等待上台。身旁其他优秀的初中生在小声地相互讨论,嘲笑她坐在那里把半个沙发都给填满,那礼服也一点都不适合她,不知道都到这里了,为什么不尝试着减点肥。 她看向一旁立在那里的试衣镜,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一辈子都不配被爱的丑陋幻影。 ----
第18章 过去(1) 在十三岁那年,杜芢知晓了自己其实有着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尽管只有一人告知了她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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