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搭在自己的嘴前,正如这个世界里无梦的睡眠是现实睡眠的赝品一样,这里的死也不过是现实死亡的赝品,她无需真正担心现实杜芢的安危,但此刻还有其他问题同样需要在意。 她回忆起杜芢曾对她说过的,每次重生后大致会复活的区域范围,她想杜芢重生后重新出现在十六蓝区的概率大致为零。 “所以你有计划了,是吗?等级歧视不会这么快消除,你重生在其他堡垒之后能够凭你这样的等级得到出去的限权吗?而且你如果重生在太远地方的话,哪怕能出来,长途跋涉也需要时间,到时候雪原交通工具在平原上的效率只可能更低……还是说你有办法让我去找到你?” 荀安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该相信杜芢的智慧,她总是很有办法的。自己这时大惊小怪反而是一种可悲的失态。 “不……” 但对面此刻却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荀安。” “这场梦往后的十三年,我们不需要再见面。” “我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时机。” ----
第16章 第十七年(6) 荀安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讨人厌,她走在队伍的后面,与前面的部下拉开一定距离,正对着对讲机里大吼大叫。时不时有人回头担心她的状况,她用手势让他们别管她,继续走上山的路去。 恐怕没人会认为她在和爱人通话,她现在的样子更像在跟仇人相互放狠话。 但她不理解,确实不理解。她感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她在哀求也在咒骂,拿激烈的言辞骂着对面是“疯子”,“冷血无情”,也拿带着哭腔的声音询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杜芢要这样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告诉她好不好。 而杜芢与她不同,她一直保持理性地对荀安说着那些她现在根本听不懂的话。 她说什么梦想什么坚持,说“没有人不可替代”,说“程序是早已准备好的,荀安一个人也可以做到”,说“现在人们的智商早已与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把NPC们带去别的世界大概率也不会难以承受,不会再像那个护士一样离荀安而去”。 她说荀安未来找到想再在一起的人就把她带上吧,她说荀安别担心,你现在很受欢迎,能实现梦想,也并不会孤单。 她这话才真的让人感到孤单。 这根本就是一个少输入了两个条件的糟糕算式,荀安想。杜芢好像根本没有对自己的感情,也根本不尊重自己对她的感情。 她曾在脑海里把杜芢每一个爱她的点像折纸星星那样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罐中,现在罐碎了星星也落了一地还被踩了几脚,而她只能像一个悲伤的孩童一般跌坐在一旁低声地哭。 可恶的肇事凶手还站在一边嘟囔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句式,她从里面听到了“梦想”这个词,她真想把“梦想”拎出来打一顿。 她真想告诉杜芢她不像她,她根本就没有梦想,她的梦想早就被闷死在了学校的厕所隔间,她现在的所谓梦想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荀安哪有什么梦想啊,荀安的梦想就是你,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而已。 她这么想了,也确实这么说了出来,或者说,吼了出来,那几乎要引起雪崩。她看见前面的部下都回过头来看她,这是她无论下多少次命令都压不下去的好奇。 他人的目光无需在意,她在乎的只有电话对面的一句回音。但等了一分多钟话筒对面也依然只有沉默,甚至已经听不到了脚踩雪地的动静。荀安把对讲机从耳边移至眼前,才发现通话早已在三分钟前挂断,大概是她第三次骂杜芢是疯子的时期,她对这一切感到愤怒,却更为自己感到可耻。 再打过去的时候对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关机,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她必须得在杜芢做出蠢事之前回去。 荀安离开前把多数武器和定位装置交给了她的小队,她让他们继续朝着矿石那边前进,但尽力而为就好,小命要紧。 她在最后离开前把自己的围巾取了下来扔了过去,她让他们随机应变,实在不行就勒对面脖子。然后她拿走了一块自动滑雪板,开始向着山下跑去。 明明是寒冬,她握着警报器的手掌却开始冒汗,她恍惚地望着上面的红点,一瞬间好像记不清了自己的目的地。 ·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杜芢的血刚好顺着指尖流到屏幕上面,遮盖住了通话时间二十三分里的那个“3”,她皱着眉头想要用食指把血抹掉,但抹不干净,反而把“2”也一并弄脏。 她注意到电量已剩得不多,在最后还剩百分之五电量的时候她选择关机,用于之后的不时之需。 她心里隐约知道那个不时之需会是什么,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她会想要留一些遗言,或者说,“暂时性的告别话语”,她讨厌把那场不愉快的谈话当做她在梦醒前最后能对荀安说的话。 她把对讲机扔进兜内继续前进。关节里像是被塞进了生锈的齿轮,皮肤外的血液无法渗透进去为它滋润,明明十几分钟前还不是这样。 松树上的雪落下刚好砸上了她的头顶,像是一种冷漠的惩戒,杜芢用手拍走了头发上的积雪,她想明白了导致现在这种感觉的源泉。 她做错了吗?这是一种一意孤行吗? 不,不该如此。如果她的感觉没错的话,那么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杜芢永远不会忘记七年前荀安对她谈论起自己的新梦想时,她的双眼所带给自己的感觉。她那时还不确定,而在时间的酝酿下现在也早已得出结论,她是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股同类相吸的感应。 在一个很快就会毁灭的世界里当一次救世主?那多疯狂,毫无意义。但就算所有人都嘲笑荀安的梦想,杜芢也绝不会将其否定,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也在数年里做着毫无意义,得不偿失的事,哪怕研究告结也不会得到鲜花与掌声,甚至更可能得到枪子与电棍。但即便如此她也要只身蹚过那无底之河,并非是为了什么高洁的信念,而只是一种冲动,一份渴求。 这世上大多数人被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生活所要挟,只有少部分得了病的灵魂会去追求一种感觉,一朵花盛开的快乐,一份知识悟透的喜悦。杜芢不知荀安那所谓“救人”的欲望是否与自己真正相似,至少她自己希望是,毕竟她是这百年里与自己连接得最紧密的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如此。 而如果荀安确实期待着那么一个梦想的话,那么在这其中杜芢完全是一个可以为她牺牲的要素,至少杜芢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如此。 她在三百年里所见的那些爱情故事无一不向她证实了爱情这类感情在个人欲望面前不值一提,与其相看两生厌不如作为一个目标的垫脚石更适合作为一项完美任务的句点。 恋人牺牲的戏码她这些年早已见过太多,哭归哭闹归闹,人们最终还是会继续自己的生活,并当念起往事的时候,心里持有更多的依然是对昔日恋人的感谢。那些完美漂亮的NPC的故事结局都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能去复刻他们的故事? 她适合在一段虚构的爱情戏剧中为别人牺牲吗?她简直太适合。对无趣又对他人没有价值的她而言,能作为垫脚石明明就是她在这段梦中感情里能为荀安所做的最大贡献。 更况且她又不会真正死去,她还能在梦里的其他地方继续自己的研究,这难道不是双赢? 当然这也有一个不利于她的问题产生,那就是与荀安分别后她对灵魂源头的探索势必会遭遇重创。 她无法再与荀安一一对照梦里哪些元素不属于荀安的记忆,面板上也无法显现出一些细节上的情绪变化,难以印证部分算法。或许直到这三十年结束她都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这远比死亡,或是真正的死亡更令她恐惧。 但在权衡利弊后她依然决定为了荀安承受这一份不确定,这甚至都令她自己感到惊奇。她自嘲自己确实是对荀安给予她的任务下了血本的,或者说,她确实被卷入了荀安身上的某处漩涡之中。那是一种更为庞大的连接,甚至令她觉得荀安完成任务的那一刻,自己也一定能够感受到一部分的救赎。 她的选择,她的想法,这一切逻辑都相当通顺。她也可以为荀安去贡献一切,除了那全部的梦想外,灵魂,身体,她想要什么她都能给。 所以为什么说她冷血无情,是个疯子? 杜芢知道那些话语就如三百年间那无数的情感故事一样,只是一种较为短暂的情绪发泄,在这件事过去后荀安还是会认可她的选择。就像她现在警报器上显示的红点一样,她看见了荀安那边的图标依然在向矿石那边前进。 但她就是觉得委屈,一种幼稚的,退行的,委屈。 一些已经逝去太久的画面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内,她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季,还是学生的她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止不住地流泪,就那样哭满了一个午时。她想要努力说明自己真的遭到了不公的对待,她无意蔑视任何人,凭什么就要受人欺凌? 但就像办公室里来来往往交作业的课代表和那些近在耳边的嬉闹打趣一样,无人在意她或理解她。老师一脸苦恼地向她解释已经有太多人向这里投诉了她的问题,她只希望杜芢能够多反思自己的语气和眼神,多尝试融入集体。 她不理解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语气或是怎样的眼神,她感到迷茫,她真希望能有人像教她题目一样教给她那些与人交际的微表情。 她不理解那些,却理解到了当母亲冲入办公室时,赏给她的那一个巴掌,和那布满了愤怒的模样。 她被拽着头发拎出了办公室,她看见地板上立满了鞋子,她不敢抬头,她害怕对应上那些鞋子所配套的眼神。她的母亲哭喊着杜芢有多给她丢脸,老师劝导的声音在一旁被压得几乎听不清。 她那时总是在想,她已经表现得很可怜了,为什么大家不能尝试着对她温柔一些,更温柔一些呢?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感冒一样,鼻腔里被塞满了恶心的鼻涕。 她说好冷,她说妈妈,走廊上好冷。 能不能回到办公室里,这里太冷了,太多人了。 她好想回到屋里去。 想躲回屋里去。 头很疼。 被那百年之前青春期时的事情带动起情绪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杜芢在意识到自己也开始导致了梦境的不稳定之后立即停止了当下的回想。 她本不应该是这种人,却在与荀安相遇后被更多地带动起了关于母亲的情绪。她也学过关于亲密关系与原生家庭的知识,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反而是一种她与荀安曾经足够亲密的证明,她不合时宜地感到了温暖与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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