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城不相认时,她就知道了。 “阿芒陀已逝,这世间已经不会再有新的诡官诞生了。”女官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女子,踏步走入那座大墓。 “吾是这世间最后一个清醒着的诡官,所以在吾迷失在杀人规则中前,便履行最后一次诡官的职责罢。” “至此往后,吾便和这些亡灵也将随同这历史长河埋入地底,深深埋葬。人死如灯灭,人死不可复生,这是自然界必定的法则。” “所以你不要哭。” “程晚吟你看……”女官指着自己身上渐渐变得虚幻的官服道。“书谨最后依然穿着这件官服,我也穿着这件官服,但真正的官服却只有陵寝之内的一件。” “大人,你说她最后所穿的又是什么呢?” 答案已经可以呼之欲出了。 相同的官服有两件: 一件为实物,放在棺椁里,包裹尸体; 一件为阴物,在青萝死后,包裹灵魂。 那么书谨当年穿走的,便只能是棺椁骸骨里的那件官服了——那件阿芒陀时期靠着将活人生生烤死,才敢穿上的源的本体。 “所以她最后没有后悔,走得那么坦然……你也别替她难过。” 看着泣不成声的程晚吟和坦然赴死的青萝,方思远也是红了眼眶,拍了拍程晚吟的肩膀。 按照蛛丝马迹来看,王槿之当年其实并没有离开京城,所以来到墨城帮助好友的,便只可能是对方的灵魂。 也就是说,她用灵魂穿上了那件官服。 而正是因为书谨替前世的自己穿走了官服本体,才使得青萝迷失的自我回归。所以她的前世才会感谢书谨,谢她阻止自己为祸一方,谢她庇佑一方水土。 “那书谨她最后是……魂飞魄散了吗?”程晚吟眼眶通红,艰难又犹豫地问出了这句话。 感受到魂体传来的消散的力量,那位女官一脸平静地说道:“魂飞魄散倒不至于……大人,灵魂穿上官服的疼痛难以想象。” “阿芒陀记载在册的炼炉用了九百多万人,耗时三十年才炼出了一百个诡官,炼炉时期死的人数更是数不胜数。”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自愿成为诡官的。所以不单是炼炉,光抓捕就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就这样,我们也是死后才穿上了官服,过渡到灵魂上。” “但你表妹却是直接用灵魂披上了它,所以她最后的痛苦只多不少……” “只能说…幸好,她魂归天地了……” “幸好……她魂归天地了?”程晚吟迟钝地重复这句话,反复咀嚼。 耳鸣声忽而在耳边徒然炸响,程晚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那一刹那间,她好似看到了表妹站在一片废墟中。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略带疑惑地朝她这边看了一眼,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眸与她对上了视线,下一瞬便出现在了她赶往京城的马车中。 “书言,这些日子叨唠了。” “别难过,还会再见面的。再见。” 王槿之伸手拂去她脸侧湿润的发丝,抱住了那时候的自己,忽而整个人却如泡沫般破碎了。 一瞬间,程晚吟整个人都僵住。近乎窒息的恐慌将她彻底湮灭。直到恍惚地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泪流了满面。 她颤抖着一遍遍看着脑海中的回放,一遍遍拉到了王槿之消散的瞬间,一遍遍观看。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女官已经近乎变得虚无。 “小女要走了。” 她这样说道。“大人节哀,千年了,消散对于我们反而是种幸福……再往后便是你们的时代了,不必为吾等已逝的人难过。” “莫哭了。” 女官嘴唇开合着,扯出一张淡金色的纸递给程晚吟。见她不接,她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颤抖不已的肩膀。“……节哀。” 但程晚吟依旧瘫坐在地上,一如当年那瘫坐在闹市京城惶惶不知道走向哪里的人。 被青萝拍了拍,她才恍然像是反应过来般,抬起头看着近乎透明的女官。 看着对方瞳孔里倒映出的苍白至极的脸,她颤抖地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张,泪眼婆娑地看着上面模糊不堪的字迹。 女官说:“这是王大人消散前哼过的歌,小女觉得好听便记下来了。” “送给你了,王大人……别再伤怀了。” 说罢,她便投身于那大墓中,消失不见。而程晚吟怔忪地看着对方安慰她才递来的纸张,看着纸上的词,泪水却突然像是断了线,扑簌簌地落满了全脸。 [起微石落海连波动……] [忘你不舍,寻你不休…] [情一事,未算藏谋真还谬;情一人,积深不厚积年不旧…] [蓝田需汲酒…痴竭火知她不能求…] [万籁停吹奏,支颐听秋水问蜉蝣…却何信相思最温柔……情之所至,此心逍遥不游。] 只见一滴滴水珠打到纸上,瞬间晕染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墨痕,最后又化为一团黑雾。 看着这些熟悉的词,程晚吟泪如雨下。 原来……原来她在马车上的幻梦有一处是真的。原来并不是她的错觉。 表妹来跟她告别了。 原来她中秋节后的那天做的梦也是真的。那王朝破灭,百姓死绝的景象也是真的。坐在落败相府里哼歌的女官真的是她的表妹。 悲伤仿佛一条自冥府流淌而来的暗流,从程晚吟的四肢百骸中涌出,将她的心神埋没。 她眼前再度多出了一些画面—— 自己浑身是血地站在墨城里,眼神空洞地仰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没了气息。而身后则是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的士卒们,堆积如山的尸骸。
第184章 诡官番外(完) [无何化有…] 坐在相府里, 变成诡官的表妹始终都倚靠在摇椅上,轻摇着折扇,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但在她死去的那一瞬间, 王槿之却莫名抬起了头——那双因规则而失去色彩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亮光。 “姐, 姐姐?” 程晚吟听到表妹略带惆怅滞涩地吐出这两个字,眼泪刷地一下子从她眼眶中涌出来,一滴一滴滚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原来表妹看到了,听到了。 正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目睹了墨城的惨剧, 所以她便一直不敢离去,停留在人世间,帮自己渡过最艰难的劫难。 程晚吟紧紧捏着那张纸,看着那一句句熟悉的歌词, 耳边似又回荡起表妹的哼唱。她哽咽又抽泣着,嘴唇开翕半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泪水模糊了程晚吟的眼眶。 终于,在漫长地等待后,她低低地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嘶吼。“啊——” “书言?书言!过去了,都过去了…” “书谨已经回不来了……别再想了,回去吧。” 方思远拍着她的肩,强迫她的脸转向自己。但程晚吟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被方思远拉着拽着往前走。 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但依旧不笑不哭,仿佛没了生气般。行至门口,突然跑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撞到她们身上, 又匆匆跑开。 “好你个小兔崽子,偷东西都偷到老娘头上来了!看我不打死你!” 她后面跟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妇人。 程晚吟被这动静惊动, 循声望去,发现几个人拿着木棒围着一个小女孩,拳打脚踢。 那小女孩抱着头蜷缩在墙角,从怀中拿出杏饼大口大口塞进嘴里,却始终不吭一声,任由上方大人打骂也没有停止动作。 这动静没有持续多久,程晚吟便和方思远走了过去。那几人见程晚吟衣着不凡、气质高洁,也不自觉停止了打骂,让开了道。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程晚吟低头望向了那蜷缩在地上的小孩。 小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杏饼,但眼神却戒备紧张地看向她,身体微微颤抖着,裸露的双手纤细可怕,布满瘀青。 程晚吟其实也没有想多管闲事,不过是个因为偷东西被打的小贼。 但是不知为何看着她瘦弱不堪,眼神清亮透彻的早慧模样,她竟站在这里驻足了片刻。等回过神时,已经将小孩领回了府。 这样沉浸在过去借酒浇愁的程晚吟,方思远也不敢让她继续待在墨城睹物思人。趁着程晚吟酒醉,便带着她,连同那个小孩一起打包回了凉州。 但还不待她把屁股坐稳,监天司便传来噩耗。 她们夜观天象,发现明年春汛将会发生特大面积的洪涝灾害,届时全朝几百座山将会大面积崩塌,地下水涌出地面,洪水泛滥,摧毁房屋,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或者死亡。 这需要加固那些劳民伤财的水渠堤坝才行,然而,这无疑会耗费太多太多的银钱。 此时,北王朝已经因为六十年的蝗灾,国库亏空,根本没有足够的银子去加固河堤、修造堤坝。所以听到这讯息后的程晚吟更加痛苦,拧眉坐于树下。 她根本无心思量国事,但又不得不为百姓而振作。多日的苦痛压在她心口难纾,痛得她窒息。 程晚吟揪住自己胸口,可那里却仍然传来剧痛。从来正直多易折,自古忠孝两难全,她不禁泪流满面,捶打石凳,大吼。 “连让我静静思念会都不行吗?我就想想她,就好了……为什么连这点时间都不给我?什么事都要烦我,什么事都来找我,没别人了吗?为什么啊!” 她说完这些便已经泪流满面,坐在院中的梨树下泣不成声。她恨别人,恨这世间连一点时间都不给她,但又更恨自己时隔这么多年才知道自己表妹魂飞魄散的真相。 她三过墨城而不入,是怕啊。所以直到晚年才明白表妹多年不肯入梦的缘由……对方早不在了,不在这世间了。 她情愿那时候便留在墨城死了!两个人一起死了,该多好! 可是却只剩下她一人了,一人活得好好的,一无所知地活着。那程晚吟便只能独自剜去心里那些腐烂的地方了…… 程晚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那棵梨树下,呜咽了几声。 她眯着泪眼,仰头看了一会儿那开着正旺的满树梨花,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抚摸着这粗壮笔直的枝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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