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一座山头,面前忽转开阔,横亘着一条百丈来宽的长河。 北境隆冬,又下了多日的大雪,天色严寒。河水冰冻三尺,试着踩了一踩,极是坚实。 我也没多想什么,便领着众士卒,踏上坚冰,大举渡河。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雪突然停了,风也静了,气息变得有些突兀。 明明有三千人马踏冰而行,脚步声、佩刀声、马蹄声、喷鼻声……也都窸窸窣窣的响着。可不知怎么,那河上却似一片死寂,既阴森,又沉闷,比坟地还要阴冷三分。 直到…… 我走在最前面,离岸边还要十余丈远时,陡然听得河中央响起一道极尖极脆的冰裂声—— 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当下一声号令,打马往岸上狂奔! 然而那冰面……那冰面裂得无比蹊跷。分明是厚逾三寸的冰棱,百丈来宽的大河,却在顷刻之间大片塌陷,四面同时掀起巨浪,吞没了无数兵卒! 我走在最前方,相距岸边不过十丈,本来眨眼的功夫便能上岸,可不知怎么回事,□□的骏马还没迈出几步,底下的冰面碎成渣滓,连人带马翻进了水里! 至于那河水,更是说不出的古怪。不但奇寒彻骨,又好像格外的沉重,仿佛一股极强的力道粘住我的身子,死死往水底下拖拽! 我原在天器府练过水性,如今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竭力抱住一块浮冰,也不知这样能撑住多久。 一时间,我听见河面上恶浪滔天,人马嘶嚎声此起彼伏,纵是沙场上短兵交战,也不似眼下这般惨烈。 我身为将领,也是一筹莫展,当时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肺腑里刺痛迭起,两条手臂早已榨干了气力,神智也越来越模糊,只觉马上便要沉入水底,葬身于此了…… 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过去多久,还道自己已上了黄泉路,却在骤然间,右手传来钻心的剧痛,惊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仍攀着那块浮冰,大片的鲜红漫延开来。 我……我看见…… 我看见我的右手背上……赫然插着那柄“唐虞”的短剑,洞穿掌心,牢牢地钉在浮冰上! 我全然傻住了。 这柄短剑……不是找不见了么? 它……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会这般巧合,钉在我的右手背上,令我不致沉下水去,救了我一条性命?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来不及想太多,但觉四周水流渐缓,身子也轻浮了些,遂忍着剧痛拔出短剑,划了几下水,终于爬上河岸。 大难逃生,恍如隔世。我缓了许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面上张望。 ……野水茫茫,死一样的岑寂。 除了顺水漂浮的残缨片甲,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汉家三千铁骑,就这么不明所以地…… 全军覆没了。 “所以……你的伤疤?”子夜看向萧凰手背的彼岸花,轻轻地摩挲着。 萧凰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来由。 “然后呢?”子夜又问。 萧凰脸色黯淡,似已疲惫到了极处。 我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可这一连串的剧变,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余力。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汉京。 我……我心里仅存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娘。 一直以来,都是师娘与我关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干了些什么,不知我为什么活着,不知我到底是谁。 我想去问师娘,求一个答案。 可我刚到宫家的大门,便听闻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师娘……她已经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仅仅是师娘,而是整个宫家,都被一个叛变的七曜弟子杀光了。 师父闻迅赶到,毙了那个弟子,自己却也身受重伤,闭门不愿见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 就好比一根细线,苦苦悬着我那沉重又残破的心魂,只在一刹那间,崩断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诏封赏,我借口师门变故,对富贵再无意兴,草草推拒掉了。 想当初,我才入天器府时,心存凌烟志,意往黄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尽展宏图。 可如今呢…… 依旧是天大地大,却觉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连活着也是不配。 累累黄金台高筑,不是黄金……是白骨。 “从那之后,你就来了业城?”子夜轻声问着。 “嗯。”萧凰低浅一应。 这十八年,我不是没有想过。 也许……也许犬戎当初真的毁了约,也许傻妞儿的“公主”只是一句玩笑,也许那疯女人确是一位公主,但并不是木华黎氏……如此种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可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侥幸的胡思乱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我极想知道真相,又怕极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功名赫赫的“萧大将军”,恨这具苦苦伪装给世人看的“男儿身”。 我恨极了一切,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应过师娘,又不敢轻易卸去男装,就这么槁木死灰一般……熬过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见了你。
第50章 公主(四) 萧凰紧贴着子夜的胸口,泪珠断了线似的滑下,沾湿了青白色的边襟。 “子夜……”她的嗓音沙沙地颤着,一度风姿飒爽的女将军,此刻却极是柔弱无助,“我怕……” 子夜拥着她清瘦的肩,紧紧收住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要在小酒肆里彻夜买醉。她喝下的,又是怎样难以下咽的苦酒。 为什么,她面对温苓的爱慕,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说:“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又为什么,她只在短短三天里,便对自己倾付真心,宁愿抛弃身家,无顾生死,只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萧姐姐”。 ……原来她的过去,竟是这样的百孔千疮,不堪回首。 那一声“萧姐姐”,就是她求之不得的救赎。 而自己,就是她绝无仅有的温柔。 子夜回想起师尊的嘱托,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原来她与她的命轨,冥冥然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萧姐姐。”子夜抚去她眼角的残泪,柔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救傻妞儿?” “为什么?”萧凰仍有些哽咽。 子夜声线一凝。 “她是我娘。” 萧凰兀然呆住,但听子夜沉声续道: “十七年前,我降生在黑村。 “那一天,全村八百六十一个活口,除却傻妞儿一人,尽遭屠戮。 “随后,傻妞儿生下了我。 “那八百六十一条命债,就押在我的背上。 “而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 “就是红衣。” “你……这……”萧凰听得子夜的身世,猛打了个激灵,愕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 她的身世与她的过去,竟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而这层关系,显然决不是简单的巧合。 子夜用指尖沾了残酒,边推测着,边在桌上书写描画。 “昨夜你我下鬼门关,才知红衣的背后,原是一方名为‘鬼道’的门派。 “鬼道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红衣为着那个侠女,是替鬼行道;为着辞雪,也是替鬼行道。 “那么十七年前,她杀光了黑村八百六十一个村民…… “又是在为谁伸张,替谁行道?” 问到此处,二人会心对视,思绪豁然开朗。 ……公主。 红衣正是为公主的冤魂,伸张行道! “不对。”萧凰仍蹙着眉头,“我是横征犬戎的大将军,又算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为何公主杀光了整个黑村,却唯独留我活到现在?” “她不想杀你。”子夜沉思片刻,“冰河破裂,全军覆没,多半也是那公主厉鬼作祟。可她非但不杀你,反而还要救你。” “救我?”萧凰凝看右手背的伤疤,想道自己的得救太过离奇,确有可能是厉鬼所为,可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却是怎么也想不通了。 “你想要的真相,就在鬼道之中。” 子夜又蘸酒划下几笔。 “那侠女已是委托红衣,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但要她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萧凰沉吟着,将手指敲了敲桌面。 “十月廿三,泥犁寺。” 显然,那正是她们接下来的奔处。 子夜眉梢一扬,指尖捻去残余的酒汁。 “这次,我们好好地会一会鬼道。” “嗯。”萧凰得了新的奔头,眼底涌出欣慰的光晕,可想起十八年前沉痛的过往,不由得目光又暗下来,惆怅叹了口气。 “萧姐姐。”子夜看出她心结难解,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垂眸尽是怜惜,“你好温柔。” “你不要哄我。”萧凰苦笑。 一个犯下弥天大错,害死万千无辜的罪人……怎么称得上一句“温柔”? 子夜含笑摇了摇头。 “我没哄你。 “你并没做错什么。 “人在世间,十有八九都是身不由己。 “换做别人,任何一个人,他们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他们都不如你。 “寻常之人,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异族公主的死活。 “更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们只在乎富贵功名,只在乎自己在中原百姓眼里,是不是所谓的忠孝仁义。 “其余的……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你在乎了。 “你在乎了整整十八年。 “因为你在乎的不是富贵功名,也不是什么忠孝仁义。 “你在乎的……是人。 “这就是你的温柔呀。” 萧凰怔怔听失了神,不知不觉间,热泪已是盈满了眼眶。 过往的心魔,她不曾从师娘那里得到解答,自己更是沉沦于死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却是从子夜的口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的痛苦,原是因为我更在乎。 我虽有罪,却依旧温柔。 “子夜……”萧凰伏进少女怀里,泪雨七零八落的收拾不住。 “还有,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子夜吻了吻她的眉心,“你记着,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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