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十里地,便望见石丘后一面灰黄色的酒旗。再走近去,只见一座泥瓦所砌的院落,原来是一家客栈。 未等进院,我就感到一丝蹊跷。四面安静得出奇,篱笆底下有两匹马在啃食枯草,撞见外人走来,惊得撒开蹄子跑散了。 我看这两匹马骨格雄健,鞍辔齐全,显然是有人精心饲喂的骏马。可若是客人的马匹,怎的不拴在马厩里,却任由这般乱跑? 当时虽觉着怪异,倒也没想太多。我翻身下马,往那客栈的大门走去。越走近时,便越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可这血腥气……似乎也不太对劲。 我练武多年,不是没见过跌打损伤。眼下这股子血腥气,却与寻常的血腥气不同,苦腥苦腥的,说不出的刺鼻。 我推开客栈大门,只见满屋子的桌椅七倒八歪,盘碗是散碎的,酒菜早已干瘪腐烂,还有一口菜刀嵌在桌子里,像是有人用力砍进去的一样。 再看脚下,顿时惊了一跳。地板上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与其说是杀了人溅在地上,倒不如说是拿人血洗了一遍地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流出这许多的血? 看到这幅景象,我心知大事不妙,立刻拿住腰间的金刀。再走进去,便看到地上一具死尸。是个店小二,满脸的癞子,脖颈的伤口深及数寸,脑袋差点被砍了下来,想见这凶手的手段颇为狠辣。 我细看那道创口,深处极深,浅处极浅,凹成一抹弧形,却与中原刀剑的形制大不一样。 难不成…… 我心里闪过一道不寒而栗的念想。 ……这是犬戎弯刀。 我担心这客栈里还藏有劲敌,便让那两个侍卫守在原地,随后拔出金刀,警惕着进了后厨。 这一进去,我差点没当场呕出来。 厨下还有三具死尸,已然腐败发臭。其中一具已被砍下手足,割去股肉。砧板上搁着还没剁完的肉,至于是什么肉……不用想都知道了。 遇到这等事,肯定会猜道这客栈是一家黑店。可偏生这客栈紧邻着官马大道,相距官驿不过几十里,平日多有朝廷官吏在此驻足,亦有天器府弟子来往此地。天底下不可能有一家黑店,会开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时,我只听外面两声惨叫,显是那两个侍卫遭到了偷袭。 我心头一凛,忙大步冲出后厨,只看那两个侍卫倒在地上,已被砍中头颈,气绝身亡。 匆忙一巡视,并没看到敌人的身影,却发现木桌上嵌着的那口菜刀……消失了。 我立时预感不妙,紧跟着“嚯”地一声厉响,疾风从半空直劈下来! 我侧身一避,果然就是那口菜刀,正从我耳边扫了过去,“吭哧”一声斫进了门框里。 余光一抬,我便看到一道人影飞下房梁。手中寒光烁烁,左右各一柄犬戎弯刀,刀锋沾满了血,汹汹直奔我杀下来! 我不退反迎,又将金刀一横,与那弯刀交撞到一处。只觉那人的内力虽不如我,却也远胜过凡俗之辈,怪不得轻而易举便杀掉了侍卫。 我不敢轻敌,卸劲滑开了金刀,足下顺势一蹬,已闪至那人身后,向后猛抬一脚,重重踢在那人的背心。登时听得“嘭”一声闷响,那人被我踢飞出去,撞开桌椅,砸在了地板上。 我站定回身,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胡服裘衣,狼牙作珥,浑身上下透着极悍的杀气,一看便是常年骑射的犬戎人,只不过…… 她同我一样,是个女子。 我确是愣了一下。 我想过这客栈藏着刺客,也想到会是个犬戎人,却为什么……也是一个女子? 毕竟这天底下习武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想起那惨死的店小二,想起后厨里肢解的三具死尸,想起铺满了一地板的血污…… 这犬戎女子,委实残忍得令人发指。 可她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那女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脸色极是愤怒,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犬戎话,挥起弯刀,又一次向我冲来! 我本该活捉了她,把来龙去脉问个明白。可唯一一个懂犬戎话的侍卫,方才已给她杀了。现在,她明摆着是要杀我。 我提起金刀,正面迎敌。一时间客栈里“叮叮当当”,刀光乱卷,桌椅断裂,来回厮杀了有数十招。她的功力比我差着一大截,可我能感到她的狂怒,几乎就跟疯了一样。 几十招过去,她渐渐有些抵不住了,忽然卖了个破绽,提身一纵,踢中了桌上的一只酒壶,当作暗器往我脸上撞来。 我回刀一拦,便将酒壶震成了粉碎。可当那酒水飞溅而出,洒在我的面具上,我就立刻觉出异样了—— 那酒的味道…… 虽有酒香覆盖,但依稀辨得出,有点腥苦腥苦的,说不出的刺鼻。 ……正和那血腥气一样。 这酒有毒! 幸好有面具遮挡,酒汁并未沾上我的肌肤。我立刻凝定心神,瞥见那女子抡起双刀,直斩我头颈要害! 我当即运足了内功,金刀迎风斜扫。一连几声脆响,那两口弯刀依次被我断成两截。待我避过余锋,马上又飞起一脚,把她远远踢了出去。 这一回我看得精准,正踢在她的神阙穴上。她呕出几大口血,待要爬起再战,却是受了沉重的内伤,怎么也支不起身子。 我攥紧金刀,徐徐走近。虽则言语不通,但我还是想盘问一下,她到底是谁,犬戎国为何派她至此,她又为何要残害这许多人。 可当我走近时,我却看到…… 她在流泪。 ……脸色像死灰一样,无比的绝望。 我不明白,却来不及问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了。 多半是怕我逼问,她拾起两截断刀,毫不迟疑地插进了心窝里。 我待要阻拦,但已为时太晚。定下心来理一理头绪,但觉面具上的腥气越发浓郁,也不知是何等样的剧毒,冲得我头晕目眩。 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卸了面具,先以长巾掩面,快马加鞭往碣石关赶去。 这一路,我脑子里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困惑。 显而易见,犬戎毁了约。不但贡品和公主全不见踪影,还派了刺客埋伏来使。 可是……可是…… 那客栈里又处处透着古怪。 院子里的骏马、苦腥味儿的剧毒、铺满地板的血迹、后厨的人肉…… 这一切似乎都解释不通。 更关键的,是那个埋伏的犬戎女子。 她若要击杀来使,却为何要杀害那么多毫不相干之人,还要割下肉来烹食? 难道,仅仅是因为生性残暴? 可又为什么…… 为什么她交手时那般狂怒,最后又要绝望地流泪? ……似乎不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那样简单。 我想得头痛欲裂,只觉这事态有些反常,一时无从定论。仓促回驿站收拾了一番,即刻策马向南,前往秦州问一问师父。
第48章 公主(二) 历经数日,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羲和峰。 师父见我来访,也是惊异不小,还道我已经陪送犬戎到汉京去了。我战战兢兢坦白说,贡物和公主都没有接到,只能赶来问师父对策。 我师父素来不露喜怒,但那次是真的吓到了,呵斥我说:“你怎的误了事?这……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吓得直跪下来,冷汗狂流,忙与师父核对了诏令,时日、地点都是准确无误的,问题不大可能出在我身上。随后便将那天的遭遇,仔仔细细地讲给师父听了。 师父一字一句地听完,脸色越来越沉重。末了,他叹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我微舒一口气,觑着师父满面的阴云,又听他道:“朝中传言犬戎是诈降,实则欲将大军南下,窥我中原,狼心未改。起初我还未敢轻信,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挑衅了。” 我本来还念着那几个疑点,但听师父也如此说,便再无一丝犹豫,心头豪情并愤慨齐齐涌上,朗声道:“犬戎欺我中原,不可不诛。弟子愿为前锋,引兵北上,驱逐犬戎,永平边患!” 随后,师父便将此事上奏天子。众臣得知,无不哗然,原本暗潮涌动的战和两派,此刻尽都对齐了矛头,道是犬戎欺君背约,罪无可恕。天子即刻修诏下令,自是由天器府领缨北上,携兵二十万征讨犬戎,誓扫方归。 那一年,我不到十六岁,就做了王师的前锋都督。 两年后,犬戎……灭了。 而我,也成为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七曜大将军”。 至于这两年的戎马生涯,萧凰一语带过,显然不愿多说。 “那两年,你不记得了么?”子夜试探着追问。 “记得?”萧凰笑里满是苦楚,“我还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 记得血海染透了冰河,一连数月也流不净的赤色。 记得尸山堆满了沙漠,走兽贪婪争食,乌鸦衔着人肠飞上枝丫。 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拿骸骨烧锅做饭,锅里是彼此的婴孩。 记得听得懂的汉话,听不懂的犬戎话,却都是一样的……疯狂的厮杀,惊恐的哀求,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记得…… 记得金刀的血渍越积越厚,几乎插不进刀鞘里去。 我记得那张蚩尤面具,真的好用极了。 每每一戴上它,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一切一切,我没有心,我什么都不是……我只管纵刀杀戮,杀戮……他们的死,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 我还能记得什么呢…… 说到此处,话音哽咽的厉害,双肩亦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萧姐姐……”子夜心下甚疼,拿起女儿红,倒了半盏酒,推到萧凰面前,又安慰道:“你是奉命出师,这又怪不得你。” “不。”萧凰无力地盘转着酒盏,“这……这一切……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班师回朝之际,正值隆冬腊月。风寒如刀,雪大如席。 我麾下带着三千骑兵,正逢暴雪封山,连月不绝,士卒也疲惫的很了,遂找了一处村落驻扎下来,稍事休整。 我记得,那个村子……叫黑村。 子夜一听说“黑村”,陡然变了脸色,却是没有打断萧凰,继续听她述说下去。 那个村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骑马进村时,经过村头的杨树林,那里……有一个地窖。 地窖里,关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的头发太长,身上又很脏破,脖子锁着一道铁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隐约看到她的眼睛,烁烁的,很亮,泛着幽光。 而且……我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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