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几个村里的男人,就那在地窖里,对她……对她…… 就像禽兽一样……发泄着。 我当时不知怎么,突然难受得紧,胃里翻江倒海的,疼到了心坎里。 毕竟,我也是个女儿身啊。 唉……可笑。 那两年,我驰骋沙场,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 但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女人,深深地触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痛苦。 真的……难受极了。 后来,我假装无意,与村民聊起此事。 他们说,那个“疯娘们儿”…… 是个犬戎人。 被抓到黑村来,差不多两年了。 直到那时,我依然没有多想。 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虽然汉人与犬戎势不两立,虽然这场乱战里,汉人杀了无数的犬戎人,犬戎人也杀了无数汉人…… 可我当时只想着,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怜的,和我一样的……女人。 后来的几天里,我闲来无事,总会经过那片杨树林,往那地窖里张望一眼。 我看到,所有的村民,都要欺负那个犬戎的女人。 妇人打骂她,男人奸辱她,就连小孩儿也冲她吐唾沫、扔石头…… 似乎这连年的战乱与苦难,都是那个女人一手造成的一样。 可唯独有一个人对她好,给她饭食,与她说话。 那是一个傻姑娘。 他们叫她……傻妞儿。 子夜的呼吸骤然一塞。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住萧凰的手,却感到自己和她一样,都在发抖。 那个傻妞儿,也是无依无靠的,平时都是捡些剩饭菜吃。 但她每次捡到吃的,都要去地窖那里,分给那女人一半。 我远远望见她的善举,后来每餐吃军饷时,都只吃一小半,其余的放在帐外。如此一来,傻妞儿便可捡去饭食。她跟那个犬戎女人,就都不会饿肚子。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左右,雪依然没有停。 直到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觉得憋闷,便走出营帐散散心。 临走前,我点起炊火,热了两个羊肉包子,拿油纸一裹,连面具也懒得戴了,信步往杨树林走了过去。 正巧,傻妞儿也在地窖外头,自顾自地堆雪人玩。 我透过木头栅栏,正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只觉那目光极是犀利,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看得我毛骨悚然,赶紧掉过头去。 我把羊肉包子递给了傻妞儿,她自然是高兴极了,仔仔细细拆开油纸,将那包子一人一个,分给了那犬戎的女人。 然后……然后…… 我听见傻妞儿在哼歌。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到不对劲了! 她口中唱的是……公主? 我一下子抓住傻妞儿,难以置信地问她:“你在叫什么……公主?” 傻妞儿笑嘿嘿的,指着地窖里的那个女人,拍手道:“她是公主,她是公主!” 那一声又一声“公主”,就好像落下一道又一道霹雳,震得我心头惨白,几乎要窒息过去! 犬戎的……公主…… 还被抓到黑村来,两年之久…… 难不成,这个疯女人…… 她就是两年前,本该被进献入朝的…… 木华黎氏公主?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当初……是我亲自去接应的,我在碣石关整整守了十五天! 明明是犬戎背信弃义,没有贡品,没有公主,根本没就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傻子的玩笑话罢了! 我正自恍惚,忽觉足踝一紧,低头看去,却是被那个公……疯女人攫住了。 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极尽哀求地望着我,嗓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救……救我……求求你……” 我当时心乱如沸,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耳旁尽是她一声声喊着“救我”。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直到最后,已是困兽一般的嘶嚎! 一旁,傻妞儿拉住我的衣袖,也跟着央求:“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我看不下去了。 我哆嗦着手,从腰间拔出那柄短剑。 ……我要斩断她的锁链,放她逃走。 可当我缓缓举起那柄短剑,苍白的雪光映着锋芒,我看到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唐虞”。 我想起下山前,师娘对我最后的教诲…… 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一瞬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我……我到底…… 我克的是什么忠,守的是什么义,酬的是什么家,报的是什么国,当的是什么器,承的是什么道? 我到底要干什么…… 又到底干了些什么! 一时间,我脑海里乱到极处,短剑就那么横在半空——雪沾着我的手指,一滴滴冰冷的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这时,我听见路上吵吵嚷嚷的,远远望见几团火光往这边赶来。 多半是黑村的村民,听到那疯女人的嘶喊声,循声找了过来。 那女人听到喧哗声,显是害怕极了,眼底像沁了血一样,迸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她拼命哭喊着,一遍遍求我救她出去。 可我呢…… 我能救她么? 我……我是谁啊…… 我是天器府的得意弟子,我是犬戎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是所向披靡、杀伐无已的七曜上将,我是万众称颂的萧大将军! 我怎么……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救一个犬戎的疯女人呢? 我是……我是……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呵,你说可不可笑? 沙场上,我从来都是身先士卒,视死如归。哪怕独挡千军,也决不会退缩一步。 可偏偏在那个疯女人面前…… 我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我听见背后飞快远去的,是她绝望已极的哭声。 ……可我没敢回头。
第49章 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远,跑到树林深处,再也听不见村子里的响动。 我跪在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干,莫名其妙的,吐了几大口血。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脉胀得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一口锯子锯着我的心弦,根根断裂,血肉支离。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犬戎的公主。那只是傻妞儿的玩笑话,怎能信得? 可偏生两年前碣石关的那些疑点,就好像陈年的伤疤被人撕开,赫然的血腥一览无余……无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客栈外的那两匹骏马。 ……会不会,就是犬戎进贡的文马? 还有那个持弯刀的犬戎刺客……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为什么在打斗时暴怒难当,又为什么在失败后悲伤欲绝。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护送公主的贴身侍卫? 碣石关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犬戎确是送来了贡物和公主,却半路遭人暗算,贡品尽被洗劫,公主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黑村。 会不会……犬戎根本就没有毁约。 而这场征战……从头到尾,都是大错特错。 我一万个不愿再想下去,可思绪已然由不得我,逼着我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等在碣石关,而是再前行一百里、五十里…… 如果那时候,我早一点察觉到异常,也没有因为风沙而怠惰,立刻赶去追查缘由…… 那是不是……犬戎的车队就不会发生意外,贡品和公主,也会平平安安地抵达汉京? 哪怕……哪怕…… 哪怕我回到羲和峰时,先与师父讲明疑点,着力查清此事,而不是直接定下“犬戎毁约”的论断…… 哪怕最终归咎于我的失职,哪怕要我担下死罪,被朝廷杀头…… 哪怕…… 哪怕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场战乱,根本就不会发生! 夏戎之间,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成千上万的汉人和犬戎人……根本就不会惨死在沙场上,根本就不会流离失所,遍野哀鸿,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而那位犬戎的公主……也不会流落在荒山野岭里,日复一日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可是……可是…… 可是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哪怕”和“如果”。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但我又该怎么接受啊。 我怎么能接受这一切……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大错特错的、惨绝人寰的…… ……血难。 皆由我,一人而起。 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害死了千万人。 “砰——” 萧凰不自觉握紧掌心,内劲所及,手里的酒盏裂成几块。碎片刺破肌肤,鲜血混着酒汁溅了一桌。 子夜不知该怎么言语,只轻轻将碎片拨至一旁,又拿帕子为她擦拭伤处。 她看见她的右手背上,彼岸花闪着凄冷的光。 第二天,我在树下醒来。雪淡了很多,但还在下。 我恍了许久的神,还道昨夜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荒诞陆离的噩梦。 想起地窖里那个疯女人,心里酸苦不已,刀割一样的疼。 即便她是犬戎人,也不该遭到这样的凌虐罢。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村民不备,悄悄放她逃走。 可当我走出杨树林,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看到那个疯女人……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肚破肠出,不知死了多久,尸体早已冻僵了。 唯独眼睛不肯合上,像狼一样。 四周都是黑村的村民,叽叽喳喳说着闲话,说这疯子昨夜要逃跑,被抓个正着,活活打死了。 我看到人群之后,傻妞儿坐在雪地里,哭得很是伤心。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我顿时脑子里“嗡”地一声。 愣了半晌,满脑子空荡荡的,除却悲痛,便只剩下一个可耻的念头…… 走,马上走,走的越远越好! 走了,就可以忘却这一切。 我快步赶回营帐,戴好面具,传令士卒,即刻启程归朝! 可当我收拾行装时,事态开始变得诡异了。 那柄“唐虞”,只剩下剑鞘,剑却找不到了。 我想不起短剑是丢在了何处,但八成是在地窖附近。师娘赠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该遗失的。可我当时神志不清,打死也不想回去地窖那里,所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随后,我带上三千骑兵,冒着零丁的风雪,迅速撤离了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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