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震响,座上都惊了一跳。朱公子吓得放脱了酒杯。怜月转头看向辞雪,满脸都是茫然。 “朱应臣,你要不要脸?” 辞雪极力将冷笑装出几分刻毒。 “那小贱人有那么好看?你爱看,我挖了你眼珠子,安在她身上怎样?” 众宾客一时哗然。 还没人敢对朱家少爷这样无礼。 “你……你疯啦?”朱应臣气红了脸。 怜月更是愣在原地,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分明是辞雪硬拉着自己来的。这极美艳的妆,也是她亲手给自己描的。 她不知她唱的是哪一出戏。 “好,我疯了,我滚。你两个狗男女看个够去罢!” 辞雪撂下一句恶言,当即拂袖而去。 推门进了院落,才听见脚步声追了上来。 “阿辞——” 怜月气吁吁赶上,拉住辞雪的袖子。 “你……你怎么了?” 辞雪扶住额头,却不想给她一个解释。 三言两语,又怎能解释得清? “你回去。”辞雪恢复了温和的脸色,“替我道个歉,好好哄着他们。” “我……”怜月仍在惶惑。 “快去。”辞雪轻轻推了她一把,“我喝多了,别让我难堪。” 怜月低下了头,默默转回身去。 她从小听着阿辞的话长大。 她吩咐的,她不敢不从。 那天傍晚,暮云如烧,秋老虎闷得人心惶惶。 宴席才撤,怜月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葛花醒酒汤,匆匆回了卧房。 她仍记挂着,辞雪早先说的“喝多了”。 珠帘一掀,她瞧见辞雪半躺在床上,放空了两眼,脸上挂满了疲倦。 “阿辞。” 怜月放下汤碗,轻声一唤。 “喝口汤罢。” 尽管,她曾在睡梦里喊着男人的名字。尽管,她与她已经分离很久。尽管,中午经了那么一出荒诞无比的闹剧。尽管,有那么多尽管…… 可她还是她的阿辞。 她还是忍不住爱她。 辞雪歪头看着怜月,无力地报以一笑。 “朱二爷走了么?” 怜月心下一涩,摇了摇头。 辞雪瞥一眼桌上蒸腾的雾气。 “这汤,你给他送去。” 怜月胸口一震。 ……我为你熬的汤,你教我送给那个男人? 积蓄已久的怨怒和委屈,再也忍不下去。 “他算个什么东西,要我送汤给他?”
第36章 雪月(四) 辞雪一怔,不知朱公子哪里惹到了怜月,令她这么大的怨气。 “休要胡说,他可是你的良人。”晌午那出戏演得她很累,可辞雪还是柔和着脸色,劝道:“你讨他高兴了,嫁到朱家,以后就享福了。” 怜月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晌午那一场胡闹,居然是为了…… 把我塞给那个臭男人? 阿辞呀…… 你可知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良人。 而你呢? ……你好狠的心啊。 “我不嫁。” 怜月紧咬珠颗。 “什么?”辞雪一蹙眉。 “我不嫁。”怜月斩钉截铁,“我这辈子就守着……” “你”字刚到嘴边,赌气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我就守着燕燕楼,死也不嫁。” 辞雪看着倔气的少女,不知一向百依百顺的月儿,怎的莫名变得这样乖张。 “别耍小孩儿脾气,快去。” “不去。”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打死也不去。” 辞雪终于是绷不住了。 她猛坐起身,整整一夏的辛酸、疲惫、茫然,齐齐涌到嘴边,尽成了对少女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你究竟疯了还是傻了?顶好的男人你不要,熬到人老珠黄了,哪个还要你?” 怜月听着这番说教,只露出一丝冷笑。 “我又不像你。” 辞雪听得出话里的鄙夷,脸色渐转苍白。 “我……我怎么?” 怜月咬得下唇发白。 “看着男人就摇尾巴,离了男人就活不了。” 自觉发泄不够,狠狠又补上一句。 “……下贱。” 辞雪只觉着心口猛一抽搐。 怜月啊怜月。 我拼了命地屈尊卖笑,又拼了命地把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拱手让人—— 我都是为了谁啊! 我为了谁啊…… 就为着那个人,不但白白糟践我的辛苦,还要骂我一句…… “下贱”。 辞雪悲怒交迸,气血翻涌,颤抖着扬起素手,一耳光打了过去。 怜月一撇头,颊边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声音很轻,却似把什么东西打成了粉碎。 她的眼眶红了。 她的眼眶,也红了。 抬手的一刹那,辞雪就已经后悔了。 她养了她六年。 唱戏的日子再苦再难,怜月都是个极乖巧的孩子。 而她一向拿她当宝贝疼着。 别说打了,就连一句重话都不忍说过。 怎么就…… 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 辞雪有些哽咽,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脸颊。 “月儿,其实我……” 可怜月躲开脸去,不容她触碰,也不容她辩解。 她退开两步,脸上只剩了冷灰色。 “……我去。” 捧起余温犹在的汤碗,掀帘走了出去。 碎了一地的情愫,干脆碾得更碎好了。 不就是下贱么。 谁不会呀。 夏去秋来,暑消气燥。楼里新来了一个盲眼阿婆,在阶下扫着黄叶。 窗开着,依旧有人守在窗边看云,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屋檐下,姊妹们依旧在嚼舌根子,嫉妒着哪一个伶官又攀上了谁家的少爷。 只是窗边那人,换成了辞雪。 而姊妹们口中的“小贱蹄子”,换成了怜月。 “怜月这丫头可了不得,那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相,勾得朱二爷五迷三道的。” “谁知她使了什么伎俩,硬生生的横刀夺爱,竟让朱二爷抛弃了辞雪。” “亲手养大的小白眼狼,抢走了自己的男人,辞雪得气成什么样儿哟。” …… 天晚风急,辞雪阖上了窗。 残烛烧尽,换上了新烛。 拆开一包药封,八珍汤慢慢熬上。等月儿深夜回来了,正好喝药。 又拾起针线,在给月儿新缝的那件冬衣上,多绣了两朵并蒂莲花。 就这么,慢慢等着。 等过日落,又等日出。 等促织声至嘶哑,等烛泪流到干枯。 等朔风换却西风,凋尽了楼前碧树。 等来了,朱家那一纸聘书。 怜月出嫁那天,是那一年的初雪。 倘若以雪计年,已是她们共度的第七个年头了。 辞雪亲手为她盘的云髻,簪的凤冠,佩着明月珰,抚平了嫁衣上的每一丝褶皱。 “去到那边,要好好吃饭。别趁我不在了,偷吃那寒凉东西,回头又亏了气血。 “前儿我问医馆要的八珍益母丸,放你箱奁里了,每天记得吃一丸,强似你天天熬药罐子。 “今年冷,穿厚点也热不死你。别贪着玩雪,怕你冻裂了生疮,回头又喊疼……” 菱花镜前,辞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生怕落下哪一句,怜月就活不成了似的。 而怜月一声不应,只顾低垂脑袋,手里托着大红的盖头。 辞雪看她爱答不理的,无奈叹了口气。看到桌上成对儿的折扇,遂选了一支,递到怜月手中。 “你若想我了,就看看这扇子,就当见着人了。” 说着,嗓音有点泛酸。 怜月眸光一动。 打开折扇,扇上绘着山水鸾凤,左上角一行娟秀的墨字——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求凰》。 琥珀色的瞳仁颤了颤,不自禁慢启樱唇,低吟浅唱起来: “数不尽,燕燕楼边枝连叶;看惯了,业城河畔鸳鸯偕……” 是她第一回 登台时,改得面目全非的文君词。 辞雪心口一荡,恍然又回到相如与文君的戏台子上,回到了她们相濡以沫的七年岁月。 “我不问朱弦几时断,明镜又何缺。 “但求那皎皎云间月…… “长伴着,皑皑山上雪。” 一曲将尽,掩不住些微的哽咽。 辞雪沉浸其中,一时失了神,跟着怜月的余音,续唱了下去: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百转千回,直透心扉。 浑忘了今夕何夕。 再看向菱花镜时,怜月已是抬起了头,眼里涌上咄咄逼人的晶莹。 “阿辞。” 她目光坚定。 “说。” 她心绪不宁。 “咱们唱的这戏,到底……是真是假?” 怜月轻咬牙关,一字一顿。 阿辞呀。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你唱了那么久的《凤求凰》,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这七年来,你待我千般万般、无微不至的好。 到底是情之所及。 还是不过,逢场作戏。 怜月抓紧了盖头。 一旦阿辞给出那个答案,她就立刻撕了红纱,毁了这荒唐的婚约。 在少女大胆又灼烈的目光里,辞雪不由慌了神。 直到这一刻,她才隐约看懂了,为什么月儿当初宁死也不嫁朱公子。 原来……原来…… 月儿哎。 从前我只道,你唱的一出好戏。 却不知你唱的…… 从来都不是戏啊。 那……那我呢? 我唱的,到底是真是假? 我对你,到底…… 到底又是什么呢? “当——” 正自心乱如麻,院门外炸出一声锣响。 ……是迎亲的队伍。 铜锣贯耳,如一口冰冷的快刀,斩断了万千思绪。 辞雪吞下犹豫,不再叩问自己,是假是真。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这世间,哪有女子同女子相爱的道理。 回看少女孤注一掷的脸色,辞雪的目光几度闪烁,逃得十分狼狈。 “自然……是真的。” 她撒了一个从来都嗤之以鼻的谎。 “等你嫁了朱郎,也和这戏里一样,美满喜乐。” 怜月无声一笑。 琥珀里,是无可挽回的天塌地陷。 她托起红巾,盖在头上,掩住了妆色美艳,却惨如死灰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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