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头一遭,分不清戏里戏外,戏假戏真。 ……我的月儿呀。 你唱的一出好戏啊。 后厢的琵琶又催了三回,辞雪才抬腕抚弦,唱出了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千回百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 余音绕梁,久久难绝。 仿佛燕燕楼的喧嚣尽归于宁静,天地间只剩下一方戏台子,眼中人不过是一个她的她。 直到被师父拽住袖子,辞雪才拉回视线,台下的喝彩声乱七八糟灌进了耳朵。 “姑奶奶,你今儿可是撞大运啦!”师父乐得皱纹都出来了,“你可知下面听戏的是谁?” “什么谁?”辞雪仍在恍惚。 “哎哟,那可是盛门朱家的二公子!”师父催促道,“点名儿要你去陪席呢,还愣什么?” 辞雪匆忙一应,便被推搡到乌烟瘴气的人群中。 余光一回,只见怜月仍守在屏风后,琥珀里一闪一烁的,藏去了多少欲说还休。 那天深夜,怜月独自在屋里,守了很久很久。 守到蜡炬成灰,银缸明灭,更漏一声比一声悠长,拉成了低沉的呜咽。 阿辞呀……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席,怎要陪那么久呢。 我唱的那几句词,你到底听懂了么? 你若懂了,怎不回我的话呢? 你若不懂,那等我鼓起勇气了…… 明明白白与你再说一遍。 ……可好?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怜月心肝一颤,掀帘冲了出去。 只见一道人影步伐踉跄,身旁也没个把持的,晃了几晃,便欲栽倒。 怜月赶紧冲上去,紧抱住她的阿辞,任她靠在自己肩头。 破碎的月光照在辞雪脸上,是疲惫的苍白,颊边涌上一抹病酒的酡红。 “官人……”辞雪醉里仍在苦笑,喃喃道:“奴家实在是喝不下啦。” 怜月听在耳中,心疼得像被撕裂一样。 我的阿辞呀…… “唔……”辞雪难受地咳了几声,俯身便欲作呕。 怜月扶她蹲在树下,轻抚她一耸一耸的肩背,守着她稀稀拉拉吐尽了席上被灌的烈酒。 末了,她背她进了屋子,为她宽衣卸妆,擦洗了残渍。才扶她上了床,便去灶下熬了一碗葛花醒酒汤。 就像六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悉心照料着她一样。 醒酒汤端来时,辞雪已是睡得沉了。 也罢,明早再熬一碗也无妨。 看辞雪睡梦里仍紧着眉头,怜月伸出纤纤玉指,如温柔的海潮一般,抚平了眉弯的褶皱。 “阿辞……” 怜月眼底涌流着疼意。 “我的心,你怎样才会懂呢。” 她鼓起勇气,本想趁辞雪熟睡时,倾诉些心里话,可还未出口,便听辞雪含糊地吐出一句梦呓。 “我叫你一声朱郎,你娶我可好?” 怜月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攒了好久的肺腑之言,突然碎成了渣。 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第35章 雪月(三) 那年夏天,格外的阴沉黏腻。梅子雨断断续续的,怎么也望不到晴天。 过去的六年,怜月总要黏着她的阿辞。吃饭睡觉还算平常,上茅厕也要在外守着,生怕弄丢了似的。 可那个夏天,她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不唱戏时,怜月坐在窗边看云,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房檐下姊妹们的闲谈,她一句也听不见。 那些人不无嫉妒地八卦,说辞雪如何凭着一曲《凤求凰》,在业城里声名大噪,引得多少王孙公子慕名听戏,争与缠头。 更令人眼红的是,辞雪竟得了朱家二公子的垂青。朱二爷对她极是上心,送了多少金银首饰不说,每逢佳节宴饮,总要拉她作陪。朱府那么些姬妾,也没像对她那样喜欢。 看样子,朱二爷是真想娶她进门了。 这小贱蹄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哦。 “沙……沙……” 雨丝不争气地落下来,怜月默默阖上了窗。 桌上的阳春面,一天也没吃几口。汤早干了,面黏成一坨。 烛线许久未剪,结成干瘪的黑炭,落了一层薄灰。 对门儿的刀马旦不再来找茬,因着屋里很久不煎药了。药罐子不知摔了还是打了,平白多了几道裂痕。 ……辞雪不在,一切都失了颜色。 虽然,她偶尔也会回来。 她们还会同台搭戏,唱那一折《凤求凰》。 辞雪还是扮相如,怜月还是扮文君。 只是怜月的曲词,再也没有唱错过。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再也唱不出那句唐突的“燕燕楼”了。 辞雪看她学了乖,有点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 唱完了戏,看少女气色甚差,还苦口婆心劝她别忘了吃药。 临走时,她留下许多金银,嘱咐怜月多吃点大鱼大肉,多添几身好看的衣裳。 怜月从不应声。 她知道,都是那姓朱的给的。 辞雪前脚刚走,怜月把那些黄的白的一卷,统统扔进了臭水沟。 少女的情思,总是刚烈又纯粹,容不下半点瑕疵。 可辞雪不一样。 她比她,年长了七岁。 七年,足以磨去许多棱角,又刻上许多的世故与教条。 男婚女嫁,天地伦常,已然深深嵌进了血肉。 和许许多多的姊妹一样,她觉着能得良人看顾,嫁到豪门大户里去,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多少人盼了八辈子都盼不来的良机,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她觉着幸运极了,可不知为什么,又总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在富家子弟之间周旋,还要强摆着笑脸讨朱公子的欢喜,实在是身心俱疲。 有时候,她受不了席上的糜烂气息,一个人跑到亭子里看月亮。她想不通自己在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 嗨。 就当是—— 为了月儿吧。 只有想起怜月,她才觉出无比的踏实与甜蜜。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可只要还有一点盼头,她愿做那风雪夜归人。 辞雪早已盘算好了。 等朱应臣答应娶她进门,就带怜月一起去。 月儿的命太苦了,她只想要她下半辈子,富贵安乐,衣食无忧。 眼下自己受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这么一想,辞雪才又振作了起来。重整笑靥,回到乱哄哄的酒席上去。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怜月到底算是什么。 是师徒?是姊妹?是亲人?是知己? 还是…… 唉。 人世间有太多种名分,却找不出一种来概括她们。 辞雪只知道,她在乎怜月,非常非常在乎。 只要为着她好,怎么都可以。 那天入秋,天才擦黑,怜月早早的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珠帘掀动的微响。 她认得脚步声,是阿辞回来了。 今儿她不是去朱家了么,怎的回来了呢? 她感到阿辞坐在床边,轻轻一声长叹。 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念起那句“朱郎”的仇,赌气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装睡。 她感到阿辞掀开了纱帘,指尖很轻柔,拂着她的长发。 此刻,辞雪的心思乱极了。 她今天趁着酒劲,试探了朱应臣,若要娶她进门,多带个陪嫁的,他会不会喜欢。 没想到朱应臣拒绝了。 他说,主母聂夫人十分严厉,最讨厌下九流。能娶她一个,已是大大开恩了。若要娶两个,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主母成见极深,朱应臣又不敢不遵。任辞雪怎么讨好,也毫无转圜余地。 最卑微的蝼蚁,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辞雪不由得失了方寸。 她嫁去了,怜月就嫁不去。 难道要月儿一个人,留在燕燕楼吃苦受罪,永无出头之日吗? 还是…… 只能这样了罢。 辞雪想了很久很久,艰难拿定了主意。 她抚着怜月的秀发,眼底浮上了泪花。 我的月儿哎…… 你一个人去了朱家,要好好的啊。 次日一早,怜月还没睡醒,就被辞雪拽起了床。 她为她理云鬓,画远山,着浅黛,点沉檀。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副极新艳的妆。 “这是做什么?”怜月看着镜里开颜发艳的自己,实在不明白。 “朱二爷来燕燕楼设宴,一会儿唱凤求凰,你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听见没有?”辞雪匆忙梳洗着。 怜月不吭声。 “问你呢,听见没有?” “……行。” 怜月第一回 见识到,辞雪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她与那群公子哥儿混成一片,与他们斟酒送钩,陪他们分曹射覆,应着他们言辞放浪,还对着其中那个最贵气的少爷,一口一个“朱郎”叫得甜腻。 怜月有些心酸,亦有些反胃。 席上,她觉出那些男人的目光,总是瞥来自己这边儿,盯得她如芒在背,直起鸡皮疙瘩。 尤其……是那个姓朱的。 酒过三巡,那姓朱的嚷嚷要辞雪唱两段戏,助助酒兴。 “给众位爷来一曲凤求凰,成不成?” 辞雪含着媚笑,又给怜月抛了个眼色。 怜月闷哼了一声。 琵琶声起,怜月干等了几拍,方才勉强开了腔。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唱得涣散无力,跟饿了几顿饭似的,听得座上的爷们儿都打起了哈欠。 辞雪抱着琵琶,忍不住攒紧了眉头。 ……月儿,你这是唱的什么呀? 关键时候,你怎么不听话呢? 再偷觑朱公子的脸色,只见他目光飘忽不定,时而盯着自己,时而又瞥向怜月。 她看得出,他在垂涎怜月的美色。 呵…… 男人的心思,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儿。 辞雪边弹着琵琶,边审时度势。 火候差不多了。 只差她,顺水推舟了。 月儿哎…… 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辞雪一咬牙关,脸色放沉,猛将琵琶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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