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艳妆女伶快步上前,忙不迭抱住那小女孩,救下井来。又脱下羊裘披风,裹在女孩身上,温声道:“你这女娃娃,跑井上做甚么?你爹娘呢?” 子夜和萧凰看得清楚,这女伶的模样正是辞雪,只不过倒回十年前,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 小女孩指了指地上的尸首,哭噎道:“他们都死了,我也不活了。” 辞雪戚然一叹。冷风乍起,身上扮戏的白袍全然挡不住,瑟瑟打了个寒颤。 “辞雪,这天要冷死了,你耽搁什么呢?” 一群戏园子的姊妹凑到巷口,瞧见辞雪救了个小女孩,叽叽喳喳数落起来。 “哪来的女娃娃,不会是逃荒的吧?” “你可离着她远点,怪不干净的。” “辞雪,你该不会把她带回去吧?” “这年头,官府都不开仓,还要你去救人?” “话说,上个月的饷钱还没下来呢。” “我听师父说,才张家那场喜宴,银钱都减半了。” “年景这么差,哪个还有心思听戏!” “唉,没得活咯……” 众姐妹七嘴八舌的,簇拥着走远了。辞雪却是没怎么吭声,等人都散了,才在那女娃娃肩头一拥。 “跟我走罢。” 可低头看那女孩,也不知冻饿了多久,虚弱得摇摇欲倒,哪里还走得动路呢? 辞雪伏下身去,将那女娃娃负在背上,就这么一深一浅地出了巷子,走进漫天风雪。 子夜与萧凰目睹了雪月的初遇,全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温情,不禁都有些动容。 “跟上。”子夜喊了萧凰一声,二人箭步疾飞,追上雪月的背影。 这瞬境不同于人间,一景一幕,皆是所思所忆,所念所执。记得清的,便是又缓又长;记不清的,则是一晃而过。二人奔走片刻,两旁的飞雪城楼渐转模糊,倏一下消逝成空。 再一环顾,已是来到了一间卧房。屋子不大,陈设甚是凌乱,老烛灯时不时爆开灯花。窗外窸窸窣窣的,雪仍在下。 辞雪烧了盆热水,给女孩儿擦洗干净了。又翻开箱奁,找出几件旧时的罗裳,让她自行换穿去。自己则去燕燕楼的厨下烧火起灶,下了一碗清汤的阳春面。还偷拿了公家的两只煎鹌子,显得面条没那么寡淡了。 端着阳春面回来时,女孩儿正乖乖守在案前。头脸梳洗过了,看得出五官标致,倒是个唱曲的好苗子。 “趁热吃。”碗筷推到了女孩儿面前。 看她低头夹起了面条,辞雪望了眼屋里的摆设。 衣裳叠过了,妆奁摆齐整了,床头的枕被铺好了,甚至连桌上的灯花都剪过了。 ……有点意外,也有点心疼。 “你在业城,还有旁的亲戚吗?”辞雪叹了声气,“明儿我还要学新腔,没空送你了。” 女孩儿的筷子突然滞住了,怯怯一抬眼,求恳道:“姐姐,你……你别赶我走。”偷看下辞雪的脸色,忙又追道:“让我做什么都成。” 辞雪含笑一叹,叹出了甘苦参半。 “跟着我,要很辛苦的。” 女孩儿听她的意思,分明是愿意收留自己了,大喜之下,难得舒展了眉眼。 “有名儿么?”辞雪把弄着唱戏用的桃花扇。 女孩儿摇了摇头:“请姐姐赐个名儿吧。” 说话间,总忍不住打量辞雪的脸色。只见她眼光向下掠去,却是盯着自己的碗里,那两只还一动未动的煎鹌子。 今日张家喜宴,从晌午唱到晚上,一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刚回到燕燕楼,只顾着照看这女娃娃,竟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 女孩儿慌忙将碗一推:“姐姐,你吃?” 辞雪“扑哧”一笑,看着碗里的煎鹌子一大一小,便拣了小的那只,囫囵吃进嘴里,又把碗让了回去。 “我叫辞雪,那你……”拿折扇敲了敲脑壳,忽尔灵光一现,扇子“啪”一下握进手心里。 “就叫怜月吧。” 自觉这名字起得还不赖,得意一扬头,便迎上怜月那对儿盈盈的秋水,琥珀色的瞳仁都闪着莹光。 “嗯……师父。” “喂,我不过比你大着几岁,顶多算你的姊姊。”辞雪哭笑不得,“你这叫法儿,也太生分啦。” 怜月低头攥住了衣角—— “阿辞。” 辞雪晃了个神。像是院子里风起竹摇,夜半里敲了敲心窗。有点扰人,又说不出地踏实。 “哎。” 她满心欢喜应了这一声。 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阿辞”里,春迭秋代,暑往寒来,不长不短唤走了六年。
第34章 雪月(二) 六年,是云脚牵着虹霓,是细雨湿了流光,令燕燕楼的砖墙多生了几度青苔,也令她陪着她,一天又一天跌跌撞撞地长大。 她陪她吃过一碗又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陪她剪下一朵又一朵夜阑人静的灯花结。 陪她偷厨下的煎鹌子,陪她躲掌柜的竹笊篱,陪她一道儿躲在荷花池的石舫后头,笑听师父在远处恨铁不成钢的责骂。 她知她年幼受过寒凉,气血两虚,还问扶苏桥的温神医讨了个八珍汤的方子,整日里煎的满屋子药香。旁院儿有个刀马旦的姊妹闻不惯,总要气呼呼扛个梨花枪过来,喊着要砸了屋里的药罐子。 当然,最多的,还是她做她的教习,日复一日苦练那乐府梨园的功课。 她与她,描眉点绛照菱花,缕衣檀板按红牙,一柱一弦调锦瑟,轻拢慢捻抱琵琶。 她教她,戏一折又一折的学,曲一支又一支的唱。 唱出了日催红影上帘钩,唱出了黄昏落照柳梢头,唱出了斜月初升满画楼,唱出了夜深烛冷残更漏。 唱出了姹紫嫣红春行遍,唱出了惊鹊鸣蝉六月天。唱出了老树枯藤秋水畔,唱出了寒江独钓雪千山。 唱得光阴一寸一寸偷走了六年,唱得曾经豆蔻的少女磨圆了心性,也唱得稚气的女娃娃催熟了眉眼,丰盈了身段,初展了华年。 辞雪记不清她教过怜月多少出戏,只记得最好笑的是,这姑娘每学一折新戏,总要缠着她问:“阿辞,这戏里唱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自己唱了好多年的戏,早都唱腻歪了。每当怜月问起,她总是嗤笑道:“当然是假的。管它是写戏的、听戏的,都是人世间活得太艰难,只能在戏里做个美梦,讨个乐子罢了。” 在燕燕楼十余年,辞雪总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 那一曲《凤求凰》。 那一天,依稀是春去夏来时节。熏风和着午后的暖阳,满涂了一壁的浅暗深明。 “今儿是你第一回 亮相,想唱个什么?” 辞雪看着菱花镜里的怜月,不自觉弯起了眉眼。 她捧起少女的秀发,拿梅木梳一下一下梳着:“看在是头一回,才许你自个儿选,以后可没这好事咯。” 怜月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娇俏:“凤求凰,琴挑文君那一折。” “哦——”辞雪拢了拢她的鬓角,“那我扮相如,给你搭戏,好不好?” “不然呢?”怜月勾住辞雪的手,“你还想给谁搭戏呀?” “说戏呢,你贫什么。”辞雪嗤地一笑,“唱两句我听听。” 怜月转了转琥珀色的眸子,唱道:“数不尽……” 短短三个字拖了半天,拖得辞雪有些心急:“唱呀,你是忘了怎的?” 怜月才续唱道:“数不尽燕燕楼……” “啪——”木梳倒转,在少女头顶一记轻敲。 “该打!”辞雪哭笑不得,“什么燕燕楼,千百年前的卓文君,让你唱到燕燕楼来了?若是戏台上这么瞎唱,我拧掉你的嘴!” 怜月笑着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唱道——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看不得,锦水鸳鸯总相偕。 “我道是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怎一人,伶仃度芳歇? “辗转寤寐千千结,只愿那郎君顾盼些。 “但问个朱弦不易断,明镜永无缺…… “白首长生,何恨也?” 辞雪一板一板打完了节拍,方才绽出笑颜:“这才是文君的样儿么。” 怜月冷不丁唤了一声:“阿辞。” “说。”辞雪拿过一根银簪。 “这凤求凰唱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怜月漾了漾眼波。 “又来了。”辞雪无奈一笑,“你当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当是假的,它就是假的。行了罢?” 怜月笑而不答。 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那一晚,燕燕楼不知为何,格外的喧腾热闹。 高堂下灯火煌煌,来客能有□□成满。四下里推杯换盏,行令划拳,攘攘熙熙的辨不清面容。 “仙翁……仙翁……” 戏台上,辞雪试拂了几下琴弦。一身白袍缓带,眉目间淡施脂粉,描出七分俊朗,活脱脱便是风流潇洒的司马长卿。 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屏风,怜月扮的卓文君探出半张俏脸,面若芙蓉,眉如远山,笑吟吟的极是温甜。辞雪不免恍了一刻神,只觉着哪怕文君再世,也比这少女逊色三分。 身后琵琶声起,辞雪收回神思,敛袖起唱:“素闻卓氏有女天下名,雪肤花貌与世倾。恰逢这临邛卓府会百宾,但藉着春堂宴,巧拨那绿弦琴,且听小生这一曲凤凰音,怎牵的她一钩斜月带三星?” 相如唱罢,该到了文君的段落。只听屏风后头静了一会儿,怜月宛转开了腔—— “数不尽燕燕楼……” 辞雪一愣。 怎的又是燕燕楼? 这小丫头,中午才调教过她的,怎么一开口又唱错了? 愕然抬头,正碰上怜月相迎的眼色。只看那湿漉漉的琥珀里浸满了柔情,全然不当自己是唱错了,还接着“燕燕楼”,将错就错又唱下去—— “数不尽,燕燕楼边枝连叶;看惯了,业城河畔鸳鸯偕。 “常与她,年年岁岁度芳歇。 “辗转寤寐千千结,只愿着那人儿顾盼些。 “我不问朱弦几时断,明镜又何缺。 “但求那皎皎云间月…… “长伴着,皑皑山上雪。” 原本一曲文君自叹,让她从头到尾,改了个面目全非。 汉宫改成了燕燕楼,锦水改成了业城河。 郎君直接抹掉不要,换成了未敢明说的她。 至于朱弦明镜,那是夫妻的海誓山盟,与我何干? 我只要雪月天长地久—— 夫复何求? 辞雪一句一句听到尾,琴弦未拨,心弦已颤。 凝望着那对儿柔情万种的琥珀眸,恍若沉进了万顷沧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浑忘了今夕何夕。 唱了十几年的戏,头一遭在戏台上愣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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