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转了下眼波。 “昨天早上,那一碗白粥。” ——远胜过人间无数的山珍海味。 萧凰才吃下一口水晶糕,听见这回答,差点没噎个半死。 轻咳两声,浅红泛上脸颊。为着遮掩失态,顺手拿起桌上的女儿红,除去纸封刚要倒酒,忽又想起子夜不喜酒味,忙又放下酒壶。 可还不等落桌,子夜已伸过手去,贴着她的手握住酒壶。斜腕一倾,琥珀色的琼浆滑成一条线,滴溜溜落进银盏。 她满上一盏酒,又倒上第二盏。将壶一放,自拿起其中一盏,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她向来不屑于世俗的礼节,更不懂酒中的道理。 但这一杯,她真心敬与萧凰。 放下银盏,胸腔里火辣辣的,脑仁晕得难受。 这劳什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子夜扶住额头,方才觉出浑身的乏累。 “我困了。” 她推开碗筷,起身掀了纱帐。 萧凰听着她在床上解衣,心跳有些凌乱,手里的筷子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半晌,她听见帐后一声轻唤。 “你不困吗?” 萧凰心头一凛,局促道:“不……有一点。”也不知到底是困还是不困。 子夜笑了笑。 “陪我睡会儿,成吗?” 萧凰只觉呼吸一烫。 她……她这是…… 她要我……睡到一张床上去? 那万一,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打住! 萧凰啊萧凰,你在想些什么龌龊事! 你难道是个禽兽吗? 暗骂自己几句,可又不愿拒绝,遂端起银盏抿了半口,姑且壮了胆气,转身走到帐前。 罗纱一掀,只见子夜面朝墙壁,睡在最里侧,身上还裹着中衣。 萧凰解去外袍,轻轻躺下钻进绸被,又往床边挪了一挪,睡在了最边缘处。 两个人,一个最里,一个最外,八尺宽的床,隔出了水远山长。 萧凰虽也累得很了,可心上人躺在身边,哪里还有半点困意。若这么躺上一天一夜,她准能数出罗纱上有多少个窟窿眼。 就这么朦胧发着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似是子夜翻了个身。 她感到她往中间挪了挪,被窝里伸来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萧凰的身子不由自主,随她这么一拉,转身平躺过来。 子夜依偎在她肩头,两手紧抱住她的胳膊,鼻息越来越绵长,睡得极是安熟。 萧凰小心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被褥,揽住子夜的肩膀。 咫尺之间,时不时闻见少女的冷香,忍不住俯下唇去,想偷偷吻她一下。 可想起娑婆后被咬的那一口,心里交战了半天,终究是胆子太小,只将那轻浅的一吻,印在了冰凉的银狐面具上。 即便如此,也已心满意足了。 松缓了心弦,困意悄然袭来。就这么与子夜互相搂抱着,沉进了安详的睡梦里。 忘川,云海。 石壁上横七竖八的,尽是些鬼差的尸首。其中还有一只十六人连体的怪物,正是方才追查厉鬼的夜游神,如今却早已死透了。 “嚓——” 一道鬼火劈下来,砍掉了夜游神的一只脑袋。 红衣拣起那颗头颅,往远处一掷。浓雾里钻出十来只蜮鬼,疯了似的争抢头颅,脑浆撕扯了满地。 看着众鬼抢食,腥血四溅,红衣笑得银铃儿一般,娇俏里透着悚然的寒意。 “师父。”侠女迎上前,脖颈已覆着鬼道刺青,“我刚找到了这个。” 说着,呈上三张沾血的黄纸符。 红衣猛然敛去了笑容。 夺过三张纸符,又从怀里翻出一张旧纸符,左右一比对…… 一模一样。 “果然……” 红衣咬着牙关。 “是障眼法啊。” “师父?”侠女见红衣自言自语,心生奇疑。 红衣媚然一笑,抬起凤仙花红的指甲,在侠女下颌一撩:“小满,为师要好好的赏你呢。” 小满忙低下头去:“不敢。” “嗡……嗡……” 这时,一头蜮鬼迈着八只长足,爬到红衣面前。一松口,落下一枚轻声作颤的桃铃。 “子夜——子夜——” 那蜮鬼仿着萧凰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叫得凄厉。 “我的好夫人……” 红衣把弄着似曾相见的桃铃,血瞳里绽出异光。 “你现在,叫子夜啊。” 指尖轻合,“啪”一声脆响,桃铃炸成了碎片。 子夜睡饱了醒来时,只见罗纱映着暖红的暮色,被微风拂得一动一动。可身边空空荡荡的,也不知萧凰何时起了床。 掀开帘帐,屋里只有一个酒楼的丫头,拎着银壶,往浴桶里倒热水。收拾已毕,便退出房去。 抱厦的门全敞着,大片的霞光泼洒进来。那黑金色背影站在台上,凭栏眺着远方。 子夜披衣下床,信步出了门,站到萧凰身旁。 “醒的这么早。” 说着,她仰望天穹。秋云铺作万千鳞片,被日暮染成参差的赤色,笼罩着一片业城山水,美不胜收。 “习惯了。” 萧凰倚着阑干,微微苦笑。 从前在军府,习惯了枕戈待旦。后来蹉跎好些年,一睡着就发噩梦。所以要么不睡,要么拼命灌酒。醉得深了,才好勉强睡下。 适才搂着子夜的几个时辰,还是这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子夜转过目光,细看夕阳下女人的侧脸。浓郁的光泽描过五官,真是要了命的好看。 “想什么呢?” 萧凰被她一问,紧张得舌头都僵了。 她刚才一直在想,要怎么与她表明心迹。 可惜自己对情场之事实在是逊色,那人又同样是女子,却不似男婚女嫁,世道寻常。短短两句话的事,怎么就比登天还要难。 子夜看她神色纠结,心里已猜出了七七八八。 她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急着说穿,想看看这蠢女人能蘑菇到什么时候。 “喂,问你话呢。” 萧凰叹了口气:“我在想,难怪辞雪爱着怜月,却一辈子都不敢明说。原来……” 她自嘲似的笑笑。 “是真的说不出口。” “归根结底,还是这世道不公。”子夜淡淡道,“凭什么只许他男婚女嫁,却不许两个女子互生爱慕,长相厮守。” 萧凰心下一动,鬼使神差问了出来:“你也会爱上女子么?” 子夜轻轻一点头。 萧凰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谁……谁呀?” 子夜望着景色,笑出了几许怅然。 “哼,那个蠢女人呀…… “除了爱喝酒,就是好打架。 “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流氓。 “才认识几天,就抱过我,亲过我,扒我的衣服,想方设法吃我的豆腐。 “反正,最不是个东西了。” 萧凰一句一句听着她道来,心底一恍一惚的,开出了满山遍野的烂漫。 浓烈的欢喜间,又夹生出几分不服气来。 ……到底是谁吃谁的豆腐? 是谁摸出了我的女儿身,是谁骗我啼血毒要贴身解穴,又是谁在娑婆后强行给我渡的灵气? 到底谁才是女流氓啊喂! 子夜顿了一刹,低头苦笑。 “幸亏啊,我跟她有缘无分。 “我生来是条贱命,注定了刀山火海,血雨腥风的。 “配不上与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可我……可我还是…… “想真真切切地,亲口对她说一句……” 萧凰听出她难以自抑的哽咽。 她看见她摘下面具,转过脸来,清冷的眉眼融在暮色里,照出惊心动魄的情念。 “萧姐姐,我好喜欢你。”
第40章 【倒V开始】颠倒(三) “萧姐姐,我好喜欢你。” 话音一落,眼里滑下了不争气的晶莹。 子夜猛一下扑进萧凰怀里,泣不成声。 “萧姐姐,我明天就走了。 “你送送我……行吗……” 看着一向冷峻的少女在怀里哭到失色,萧凰紧收着臂膀,不遗余力。 一时间,她仍在失神,回味着子夜脱口而出的“萧姐姐”。 她从小就命硬。沙场上血雨横飞,人头乱滚,不曾伤她分毫。这几日下了鬼门关,多次与阎罗擦肩而过,还不是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有时候觉着,生死簿写到她时缺了墨,才总是死里逃生。 可偏偏子夜这一声声的“萧姐姐”…… 能要了她的命。 萧凰低下头,吻着少女微咸的泪痕。 “子夜,听我说。” 她抚着她的脸颊,眼底的欢喜与温柔,连成了海天一色。 “我不是要送你…… “我和你一起走。” 子夜扑闪着泪花,怔怔看着她。 “我早就想好了。 “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是海角天涯也好,是黄泉地府也罢。 “我想一直这样守着你,护着你。 “每天做你爱吃的白粥,让你抱着我的胳膊睡觉。 “好不好?” 子夜全然难以置信。 “你……你不做你的捕快啦?不要你的温姑娘啦?” 萧凰的目光满是笃定。 “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萧姐姐。” “你个蠢女人……”子夜颤着哭声,百般违心地摇了摇头,“你不要命啦!” 萧凰一声笑叹,伸指点在她的眉间。 “傻姑娘,你就是我的命啊。” 她不会说情话,只是句句说的实话。 若不是子夜闯进她的生活,她不知还要在彻夜难眠的苦酒中,熬过多少个行尸走肉的十八年。 是她,让她重新觉着,自己还活着。 一个人要活着,总是需要这样那样的名号。 她曾是“他”,让外族闻风丧胆的萧大将军。 曾经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令中原万姓争相传颂,荣光无上。 也曾在血淋淋的罪孽中,沦为整天喝酒混日子的萧捕快,众人肆意嘲弄的“花魁上将”。 她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烂到底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有了新的名号。 她愿以往后余生,守护眼前的姑娘,只做她的独一无二的—— “萧姐姐”。 子夜凝看她眼里的火光,看了很久很久。 从来不曾想到,那弥足珍贵的火光,原来是无边的艳阳。 她抱住萧凰的脖颈,小兽似的扑上去,吻出了恣意疯长的情念。 娑婆后亏欠下的,她要成千上万地讨回来。 萧凰全没想到,一个年轻姑娘会吻得这样凶猛。而她,只有乖乖承合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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